昏红……
阳光被涂抹成血红般的色彩,将死未死般的悬挂在天空的远方,大西部没有夜晚,只有这样半死不活的太阳。
将死未死的太阳,以及将死未死的人。
牛仔眨了眨眼睛。
有时候牛仔会产生错觉,错觉在大西部并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生活在错觉里的人。
靛蓝色的鼠尾草原在血色之阳的光照下化作一片炼狱火海,而牛仔是泅水的人,他和一个朋友——或者是兄弟——约好了在火海中心的小岛上相见,但具体是要做什么,连牛仔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树林里吹起冷风,天顶聒噪得像是下雨一样。
或许是暴雨?牛仔记得在泅水的时候伴随着暴雨,他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中为自己唱歌鼓劲。
然后,他就登上了那座岛,见到了自己的兄弟,而再往后的记忆又变成一片虚无。
牛仔眨了眨眼睛。
他想要继续回忆,但越想却越是只能觉得头疼,脑袋里噼啪作响,像是有人点燃了火堆,上升的烟尘熏眼呛人,挥之不去的粘在其中。
一片模糊的回忆,他记得自己是得想起来才行,有些东西被他忘掉了,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所以他得在这里找。
太阳继续往天际的尽头下坠,等手腕上腕表的指针再转上几个半圈,今天的太阳也就算是到了头,它会在那里悬挂上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再重新升起,从天顶的轨迹再坠向另一边。
大西部的太阳就是这样的,它从东方升起落到西边,又从西方升起落到东方。
而活物们则蜷缩在它所经空的轨迹之下,在狭窄逼仄的满是烟尘的地面上自得其乐。
牛仔盯着腕表上的指针,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他记得自己是该感到例行公事般的紧张才对,但连这例行公事的原因也已经忘记。
指针咔哒一声,又滑动了一个刻度。
怪模怪样的低语应声而来,声音直接从牛仔的双耳旁响起,像是骨与肉之间摩擦时发出粘湿的响声。
牛仔疼得龇牙。
他想起自己的紧张感究竟从何而来了,在太阳每天落至最低点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准时从他的耳边响起,说的都是一些充满怨毒和诱人堕落的话,让人听了后直从骨缝里升起痛苦和愤怒来。
牛仔捂住了耳朵,虽然这对那声音来讲全无用处。在低语开始后的第三秒后他开始在这片鼠尾草原上打滚。
不知名的怪物们在森林的黑暗处露出了探寻的目光,在死寂的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明亮得像刀子一样,大西部的极西之地要比任何地方都更加凶险,联邦政府在东部地区猎杀恶魔并站稳了脚跟,但却只能止于东部,没有一个法警敢于深入西部的穷凶之地。
这里的恶魔早在人类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诞生,在那之前它们以同类为食。
牛仔皱紧了眉头,他痛呼起来,想要借此驱散那些鬼话,但低语顺着耳朵直接流进他的脑袋,滚烫的岩浆和黑色的狼群从左右两边同时开始啃食。
在倾听着自己脑袋被啃食的一片窸窣声时,牛仔从岩浆和群狼的齿缝间听到了琐碎而不成样的句子。
“美味……”
“真好吃啊……恶魔的味道……”
牛仔不知道这些琐碎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脑袋里疼得吓人,靛蓝色的鼠尾草原在光照下像是炼狱火海,牛仔在鼠尾草原的中央挣扎打滚,像是在地狱的油锅之中挣扎扑腾。
每日的折磨都漫长得惊人——大概很漫长,因为连牛仔自己都很不确定。
他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在嘶吼的间隙用力呼吸,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感觉肺部像是一艘烂了的船,正咕噜咕噜的灌水下沉。
疼痛,疼痛,以及疼痛。
腕表上的指针又滑动了一个刻度。
低语声尽数褪去了,连同熔浆和狼群一起消失,干脆得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牛仔短暂的丧失了听觉,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爆发的耳鸣,嘈杂如同雪崩的声响淹没了牛仔的反应,他张开四肢躺在炼狱的中心,大口喘气时终于想起了一个名字。
“罗纳德·唐。”
牛仔不确定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意义,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名字,在短暂的喘息过后他忽然想起第二个名字。
“康斯坦丁。”
牛仔摇了摇头,他对这些字符的组合全无印象,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名字?地名?还是一个什么样的物品?
如果是名字的话,这会是谁的名字?是他的朋友吗?或者是兄弟,抑或是仇人?
如果是地名,会是他来的那个地方吗?或者是他要回去的地方?
牛仔坐了起来,每天能够想起这些字符的时间并不多,等到西边的太阳再次从他的头顶划过时,他就会重新变回忘却一切的状态——甚至连自己会忘记东西这件事也一同忘记。
短暂的喘息后他站了起来,步过被染成红色炼狱的草原,一直走到了与树林接壤的边缘地带。
这片松林大得惊人,密密匝匝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或者天使的话,那么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隔断极西之地的恶魔,好让人类免受侵扰。
而如果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神也没有天使的话,那么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恐惧极西之地的存在——对于恶魔来讲,浸泡了恐惧的心脏总是更好吃一些。
牛仔不知道这片松林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正如他不知道这片松林到底有多大,同样对自己为何能够到达这里也完全一无所知。
于是在这个时候,牛仔想起了第三个名字。
“白王。”
他对这个名词的含义同样不解,比起名字这两个字的组合更像是一个称号。
在大西部流传着一个说法,任何动物只要聪明到了成精的地步就会变成白色,在夜晚燃着煤油灯的桌边流传着白狼或者白牛的故事,说白色这种颜色在生成时就被赐予了魔力,白色的动物也理所当然的带有妖魔的色彩。
可牛仔还是不明白“白王”是什么,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白之王”或者“白的王”的说法,在西部中没有哪些动物可以做到称王称霸,称王称霸的永远都是恶魔,不论是衣冠楚楚的会与人做交易的恶魔,还是衣不蔽体喜食人肉的恶魔。
于是牛仔觉得“白王”或许是一个恶魔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个解读感到很满意,白王确实是一个恶魔的名字,他被困在这片汪洋火海中也应该会与白王有关系,那么剩下的就是先记下来——在太阳重新划过头顶之前记下来,不然他会再次忘掉的。
出于某种诅咒的原因,他被困在了这片鼠尾草原之上,每日都努力朝着不知在何处的湖中岛屿前进。他不知道要如何破解这个诅咒,但至少,他现在确信了自己已经找到了诅咒自己的、那个恶魔的名字。
牛仔在草原和松林接壤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他信手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打算把今天发现的名字写在地上。
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地面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词,在各个名词后还细心的标注了许多。
牛仔缓缓的念了出来,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反正记忆如此——的缘故,牛仔开口时感觉相当生涩,舌头像是一条挣扎着想要跃出口腔的鱼。
“罗纳德·唐:我……”
牛仔有些惊奇,“我……叫,罗纳德·唐?”
牛仔环视了一下四周,他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写下的这么多名字,是之前的自己还是其他的人?
但是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至少在牛仔模糊的记忆里没有见到过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来过。于是能够写下这些字迹的人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牛仔稍微感到有些安心,他点了点头,确认了那个罗纳德·唐确实是他自己的名字。
罗纳德·唐继续往下读去,
“康斯坦丁:弟弟。”
“路明非:……”
罗纳德·唐皱了皱眉,在路明非的后面泥土斑驳翻起,像是涂改修抹了许多次,字迹堆叠着字迹,不知道堆叠了几次,最后是几道毫无美感的横线,将那些线索全部斩断。
在路明非的下面还有几个名字,但他没有心思去一一读了。
排在第一名的是他自己的名字,第二名的名字是他的弟弟康斯坦丁。
那么排在第三位的人名对他来说也应该十分重要才对,但罗纳德·唐把地上那些痕迹看了又看,眉头皱了又皱脑袋也疼了又疼,也还是没有想起这个名字后那个人的样子,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
朋友,兄弟,亦或是仇人?
太阳蜷缩在天底喘息着,腕表上的指针低声的滑动,恒星呼吸的粗重声音和机械齿轮转动时的咔哒声嘈杂纷乱。
听着这些声音让罗纳德·唐感到心烦意乱,他用牙齿咬了咬拇指,随后把木棍插在泥土中,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会重新从西方升起,到那个时候他就会重新忘却这一切。
恶毒的诅咒,像是故事里说的那些恶毒恶魔,持枪女巫们用圣血团赐福过的子弹对抗恶魔的诅咒,但他的手里只有一根木棍。
用来在松软的地面上写字倒是不错。
一阵长风从黑漆漆的松林之中吹拂而来,茂盛的灌木和松枝一同沙沙作响,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另外的声音,像是靴子踩着地面上柔软的松针。一前一后的两个脚步,前者沉重后者轻盈。
罗纳德·唐眨了眨眼睛。
他盘坐在鼠尾草原和松林的接壤处,太阳不在的时候这里也倒没有真的犹如炼狱一般炽热。
面前的茂密松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个人在一边赶路一边交谈,前者用手拨开经年的灌木,从声音上听更高一些,后者则轻盈到几乎听不到什么脚步声,但从话语当中倒像是负责引导的人。
这么长时间——至少在罗纳德·所认为的这段时间——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尝试穿过这片黑色的松林,来到恶魔密布的极西之地。
“我好像看到光了……前面应该到头了吧,话说我们走了多久?”
声音是个男声,罗纳德·唐感觉有些熟悉。
“哥哥你只管走就好了,从地图上看,穿过这片松林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这个声音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
罗纳德·唐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感觉到害怕,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感到害怕。
只是单纯的觉得……需要在这个声音面前颤抖。
“所以说……”
第一个男人拨开了灌木,大西部永不下落的红色日光打在这人的脸上,牛仔帽上的联邦法警警徽在光照下熠熠生光。
来人是个法警,而且是堂而皇之带了警徽的法警。
罗纳德·唐知道警徽的好处,只要有了这个,就算是一些亡命徒或者妖怪也能一路畅通的朝东方去,找个安稳的地方做点小本生意,从而脱离猎魔人的追杀。
不过,对他来说,倒是不太需要。
法警停顿了下来,似乎是看到自己就让他显得惊讶。那张清秀得不像法警的脸上显露出惊讶、惊喜和慌张的多种情绪,在短暂的停顿后法警喊出了声。
“老唐?!……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罗纳德·唐眨了眨眼睛,他朝左右看了一眼,确信那个‘老唐’的称呼是在说自己,想到这里他感觉有些开心,这个人认识他。
“你好。”罗纳德·唐点了点头,“你好像认识我,你是我的弟弟康斯坦丁吗?”
“我靠,老唐你心脏丢就算了,现在连着脑袋也一块喂白王了是吗?”
法警一边拨开灌木一边朝他走来,同时用手指指着鼻子自我介绍,“我啊,路明非。路明非记得吗?之前跟你打星际的那个。”
“抱歉。”老唐不好意思的微笑了一下。
路明非在老唐的面前蹲了下来,在看到地面上的那些字迹后他顿了一下,那些名字用树枝划拉而成,从上往下依次写着罗纳德·唐、康斯坦丁、路明非,再往下是奶妈组的两位,酒德麻衣和苏恩曦。楚子航以及夏弥还要再往后一点。看样子是按照入伙的先后顺序进行排列组合。
夏弥的名字用树枝划拉了好几次,最开始的字迹是耶梦加得,在多次修改后终于确定为夏弥。再往下是一个美国名字,路明非猜测那是老唐在阿美莉卡领救济餐时、或者是在福利院认识的朋友。再往下走,几乎就是一些网名了,或许是猎人网站上认识的,又或许是星际争霸。
看到这些名字让路明非突然感觉有些感慨,看样子老唐在丢失心脏之后连记忆也模糊不清,需要用书写来帮助记忆。
这位青铜与火之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不知道见过了多少人在他的身边活着又死去,然而在这个失忆的关口,整理出来的、说的出的身份甚至还不到10个。
10个名字,就是老唐的所有交集了。
人真是过分简单的生物,这么几个人就能把人际关系理的清清楚楚,就连龙王在进入这个社交圈子后也不能例外。
路明非有些伤心,而看到老唐的胸口后,他就更伤心了。
“老唐,你……你不疼的啊?看着你现在这样我宁愿看你不穿衣服。”
“什么?”
老唐仿佛浑然未觉一般,路明非咽了口口水,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老唐顺着路明非的手指低头看去,在他的胸口处洞开了一个完美的圆形,但原本应该跳动心脏的位置已经没有心脏了,现在那里只有一团烧得白热的铜块。
看到这团铜块让老唐顿了一下,短暂的延迟后,剧烈的钝痛感从胸口的部位涌向四肢百骸。
“老唐?!”
路明非伸手扶住了即将倒地的老唐,这位失却心脏之人现在浑身烫的冒烟。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路明非急忙呼唤小恶魔。
“在呢哥哥,我在呢。”
路鸣泽叹了口气,从路明非拨开的前路中走出了灌木丛。
“老唐这是怎么回事?”路明非问。
“很显然,被白王挖走了心脏,又找了一团铜块替代,顺手下了套。如果哥哥你不出声提醒的话,老唐会在这里一直循环往复的死去活来,但就是意识不到自己丢了心脏。”路鸣泽解释说。
“那现在呢?这家伙都快烧起来了吧?”路明非呲牙咧嘴。他能感觉到老唐的体温几乎要把他烫伤。
“好事,这是因为他正在重新回想起自己的记忆。我们撞破了白王的幻境,她的禁制也因此松动。”路鸣泽咧嘴笑了一下,“虽然在精神层面上比较脆弱,但说到底,老唐其实还是名为诺顿的青铜与火之王啊,怎么会被一直压制到死?”
老唐的体温很快就真的到了冒烟的地步,在短暂的坚持了一会儿之后,路明非还是把老唐放了下去。
“这是要红温过载直接变身成喷火龙了吗?”路明非在朝手掌吹风的间隙问。
“只是不能回想起控制权柄的办法,无意识中外泄了权柄。还记得老唐在未能恢复记忆的时候,和女生逛水族馆的故事吗?”路鸣泽问。
“嗯,听老唐说起过。约会以失败告终,说是沿途什么鱼都没有,因为都被他吓跑了。”路明非说。
“那是因为那时的老唐还未恢复记忆,因此无法控制自己的龙威,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有些许的外泄。虽然还不至于到惊动混血种的地步,但是惊跑一些动物也已经足够了。两者之间是相同的道理。”路鸣泽解释。
“原来如此……那我们在这里等着老唐醒过来吗?”
“不然呢?”路鸣泽耸了耸肩,随后盘腿坐了下来。路明非也依样学样。
极西之地的太阳仍旧蜷缩在远处的天空,这里果然如路鸣泽所说那样没有日落。
“话说,你和那个恶魔都聊了些什么?”路明非问。
之前在凡间之王的赌场二楼时,路鸣泽确实和一个东西交谈了些什么,只是路明非既无法看清那东西之间的模样,也无法听懂路鸣泽与之交谈时所说的语言。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突然得知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恶魔,所以有点好奇。”路明非说。
“只是稍微聊了一点恶魔之间的故事,这些年里都接待了多少个客户……之类的。因为你的原因我可是备受嘲笑呢,毕竟直到现在我居然还没有拿下一个完整的灵魂。”路鸣泽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我还让你丢面子了是吧?”
“怎么敢呢哥哥,你可是我的VIp级客户,灵魂比起其他人来也更加美味,至于享用到你灵魂之前的这些事情,就当是小小的挫折吧。”
路鸣泽伸了个懒腰,随后躺倒在草地上,漂亮的黑色瞳孔直视着天空。
“开个玩笑,哥哥。我们现在差不多是一体的,就算我想拿走你的灵魂也做不到了。”
“哦。”
路明非点头应了一下,随后也躺倒在路鸣泽的旁边,和他一起去看着大西部荒凉如血的天空。
老唐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呼吸。虽说温度是越来越高了,但好在不耽误哥俩一起看天空。
“真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啊哥哥,上次这么一次晒星星是在什么时候了?”路鸣泽开口问。
路明非本想说上次一起晒星星好像是赫利奥波利斯事件后那段时间没多久,而且严格来说现在太阳没有落山呢,就算现在是夜晚时间,天上也找不到半颗星星来。
但打算开口时路明非却顿住了,就好像他们本来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真的一起晒过星星一样。
不是在幻境里,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很久很久了吧。”路明非回答。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只觉得莫名的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嗯,还挺怀念的。”路鸣泽朝天空伸出了一只手,“躺倒之后看到的景色会完全不同呢,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把我杀了送给联邦政府的事情?”
路明非心说这他妈话风转的也太快了点,前脚还在哥哥弟弟兄友弟恭的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下一秒就变成哥哥你好狠把我杀了送给联邦政府。
但是他什么时候也没做过这种事情啊?
他觉得路鸣泽是按照白王在这个精神世界中的设定才这么说的,想来是小恶魔闲极无聊,在等老唐苏醒的这段时间里耍着角色扮演玩。
路明非思索着自己的人设,好像是拿弟弟的尸体换了赏金和前途的恶人人设,他本来想按照这个人设接着往下聊天,但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就好像自己真的出卖过路鸣泽一样。在漫长的时间之前,他曾经看到过路鸣泽的身体被长枪贯穿钉死在教堂的尖钉之上。
一个人在被钉穿的情况下经受了那样的痛苦,经受了那样可称荒芜的时间,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抱歉。”路明非声音悲伤的说道。
“没关系的哥哥,我一直都没有怪你。虽然你管杀不管埋,到最后也没有来看过我。”路鸣泽微笑了一下。
“……别这么诙谐的说这么伤心的话题啊。”路明非有点结巴。“我我,我下次管杀也管、啊呸,我下次一定去看、不对。我……”
“哥哥你这话用来逗人笑倒是不错。”路鸣泽笑了一下,“没事的。你能来看我一眼我就很开心了,在联邦做法警只是混吃等死就有不错的工资,地位上也有保障,现在东部稳定了不少,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几只恶魔。哥哥你和上级搞好关系专心在东部任职就好。西边这种地方还未开化,能少来还是少来。”
“嗯,这趟跑完我还是回东部。”路明非自然的说,随后又觉得自己应该挽留一下弟弟,“你不跟我回东部吗?我现在已经当上法警了。”
“你忘啦哥哥?我现在是恶魔呢。恶魔在西部还稍微好一点,去东部可是会被联邦法警追杀的,如果带我去东部的话,不用等到第二天,哥哥你的通缉令就会和我一起贴满所有通了铁路的城市。”
“……抱歉。”路明非感觉很伤心。
他用力回想路鸣泽讲的那个故事。在路鸣泽所讲述的那个故事中,他是出卖了弟弟的哥哥,用弟弟的性命换取了大量酬金,并以此成为了联邦的法警。
联邦政府好像是清除恶魔的组织,既然他是用路鸣泽换了酬金……意思是那时路鸣泽是恶魔吗?
用弟弟的性命换取报酬和前途……
路明非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恶心。
“怎么了哥哥,别伤心啊。”路鸣泽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这点是不会变的。就算你现在当了联邦法警,我现在变成了恶魔,我们也还是兄弟。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哪怕一方死去,哪怕双方死去。”
“别这么说啊……”路明非的声音有点低沉。
空气中似乎越来越热了。
“算了,不逗你了。”路鸣泽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哥哥你太没意思了,按照你的人设,你现在应该对着我咄咄逼人的索要更多才对。毕竟我现在身为恶魔,能够利用力量为你这个法警哥哥做很多事情,但哥哥你的表现完全没有入戏啊。”
路明非也跟着坐起来,他听着路鸣泽的抱怨声,于是知道这的确只是环境中的设定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但从心底却生不出一点轻松的感觉。
“啧。”路鸣泽叹了口气。“别这幅面孔啊哥哥,怎么,你真打算把我刀了是吗?”
“没有。”路明非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很伤心,好像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样。这是白王的幻境,她在准备我俩的人设的时候不会真考据过吧?”
“说不定是从哪儿的游戏里偷的人设,给我们两个缝合在了一起而已。”路鸣泽摇了摇头,“说起白王,哥哥你可以稍微放心了。”
“怎么?”路明非问。
“还记得之前在黑水镇上的凡间之王吗?我确实在那里找到了白王的漏洞,也留下了相应的伏笔。”路鸣泽解释。“也算是不用牺牲老唐的办法吧,毕竟我看哥哥你爱老唐爱得深沉嘛。”
路明非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我们是兄弟啊哥哥,兄弟之间客气什么?”路鸣泽笑了一下,他重新站起来,拍着身上的草屑,“老唐马上就要清醒了,我留在这里的话会很麻烦,就先走了——对了,别跟老唐透露我的存在啊,恶魔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嗯,知道了。”路明非也跟着重新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他就又比路鸣泽高出了许多,看起来也更像是一个哥哥了。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路明非关心的问。
“怎么会?为了帮哥哥你拿下白王,我可是出了好多血呢。”路鸣泽摆了摆手,“那我就先离开这个幻境了,哥哥你也早点把老唐拉出来。我们打世界boss的时候再见。”
“嗯。”路明非点了点头,随后又看向还在冒烟的老唐,“话说,老唐的心脏要怎么办?”
“心脏交给老唐自己去找就好,这是他的幻境,能够破解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只不过是来推动一下剧情发展,想要离开这里还得看老唐自己的。”
路鸣泽摘下牛仔帽,放在胸前朝路明非鞠了一个躬,“那么,boss关见咯。”
“嗯。”路明非点头作为回应,“boss关见。”
面容模糊的黑色影子从路鸣泽身上浮现而出,他的半边脸上被冒着火与烟的焦灼黑烟纠缠起来,咧开了一个开到耳根的诡异笑容。
路明非惊了一下,他没想到这里的路鸣泽居然真的是按设定来的,这模样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完全的恶魔。但还没等他表示惊讶,路鸣泽就已经被烟雾裹挟着,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真是恶魔般的……嗯,退场形式啊。”在短暂的沉默后,路明非自言自语般说道。
呻吟的声音从路明非的脚边传来,路明非低头,看到老唐正挣扎着坐起来,一边呲牙咧嘴一边发出鬼叫。
“哎呦哎呦哎哟……诶,明明?”
“你复活啦,老唐。”路明非说。
“好疼好疼好疼。”老唐甩了甩脑袋,“脑袋好疼……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梦,梦里我在一片火海里游泳,每天洗澡皮肤好好。”
“看到你还是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路明非松了一口气。
“等会等会,之前我记得是在……梅津寺町?”老唐打量了一圈四周,“这什么鬼地方?日本有这种地方吗?”
“西部啊,西部。”路明非说,“这里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西部啊,虽然是白王造出来的。”
听到白王这个名字让老唐停顿了一下,他微微弯腰,用一只手按着脑袋,仿佛只是听到这个名号就感到痛苦。
“嘶……脑袋又疼起来了,西部,白王……我想想,我记得当时在酒店里打星际争霸来着,不,不对,当时星际没下好,我玩的是斗地主,然后就……”
“然后就被白王夺舍了。”路明非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
“对,白王直接把我拉进幻境了。”老唐神情复杂的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路明非指着老唐胸口的空洞,“不疼吗?”
“不疼,心脏在树上呢。”老唐咳嗽了一下,“假的,还是很疼,不过因为到处都在疼,所以心口这里反倒没有那么突出了。”
“你这话说的也太惨了点。”
“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而已。”老唐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才重新认真打量起路明非来,“嗯,这身打扮不错啊明明,你这是联邦、联邦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联邦法警来着。”路明非指了指帽檐上的警徽。“不过我也才刚进来没多久,设定上还不太熟悉。”
“可以可以,虽说是魔改版西部,但也算是西部的一部分了,能体验一次也不错。”
老唐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现在的他已经忘记了之前在这个鬼地方所受的折磨,但看到路明非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个声音来。
在路明非来到这片草原之前,跟在路明非身后的那个声音……
老唐不认识那个声音,但他清晰的记得,即使在记忆缺失的情况下,他也对那声音的主人产生了……恐惧的心理。
“明明。”老唐语气沉重的说。
“怎么?”
“你是一个人来找我的吗?”老唐问。
“没,我在黑水镇上找了个向导。”路明非说,“他带我来到这片草原之后就折回去了。”
按照路鸣泽的嘱托,路明非并没有向老唐吐露小恶魔的存在。但老唐既有此问,说明他也多少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与其直接否定招致更多的怀疑,不如顺着这个说法编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向导来。反正这是白王所编造的魔改西部世界,里面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怪物和人类都不会显得奇怪。
“原来如此。”老唐松了口气。“这地方很不对劲,白王对精神世界的掌控还是强的,就连一个向导都让我觉得紧张。我们得赶紧出去才行。”
“嗯。”路明非点头。“话说,老唐你知道解开这个幻境的钥匙是什么吗?”
“知道。应该是和我的心脏有关吧,之前在和白王的赌局里,我输掉了自己的心脏,所以从理论上讲,只要重新把我的心脏找回来就……”
说到这里时老唐有些恍惚,他仍旧记得白王离间自己和路明非时的话语,而自己也的确是在白王的话语中产生了动摇,最终在白王以康斯坦丁为饵的话术中露出了破绽。
真是丢脸啊……无论是作为初代种,还是作为兄弟。
“明明。”老唐神色认真的看向路明非。
“啊?”路明非愣了一下,老唐的神色让他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老唐,是还有什么要处理的事儿吗?莫非白王除了心脏之外还偷了你的腰子?”
老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路明非深情对视,就在路明非被看到头皮发麻的时候,老唐突然抬手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空气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靠?!”路明非惊了,“老唐你这是干啥?!白王就算真偷了你腰子也不至于这样啊?我、我用不要死给你治?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再把腰子长出来……”
“不是。”老唐的表情夹杂着内疚和悲伤,“就是觉得……这个逼西部世界到处都是危险的妖魔鬼怪之类的,但明明你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过来救我,可是之前白王那个老妖婆忽悠我的时候,我还是被她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差点就怀疑你了……真的抱歉。”老唐郑重的向路明非说道。
“白王本来就不行的,作为逼格蛮高的世界boss,最擅长的居然是靠嘴遁忽悠人。”路明非叹了口气。“老唐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不是吗?我们都这么熟了还需要道什么歉?”
“你……”老唐叹了口气。“唉,算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话说,老唐你能感受到心脏的位置吧?”路明非问,“应该不难找吧?”
“嗯,没问题。差不多再往西走出一段距离,哦,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是我的幻境,从理论上讲也只能由我来解开。”
“嗯。”路明非点了点头,这个判断与路鸣泽的说法如出一辙。既然老唐已经取回了权柄和记忆,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那我去西边了……哦,对了。”老唐以拳击掌,“话说,有个事情我觉得还是需要给你讲一下的。省得你一直想一直想,天天给自己增加负担。”
“什么?”
“其实重启之前,你没有杀死我。”老唐认真的说。
“什么……?”路明非呆住了。
老唐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是真的,由谎话构成的幻境没办法困住初代种的心智,所以白王当时确实没有骗我——扯远了,总之。”
“色欲确实是杀不死我的,能够杀死我的只有暴怒……额,贤者之石也算吧。”
说到这里时老唐有点尴尬的挠了挠脸,“虽然不知道你们人类从哪里搞出来的这种bUG级武器,等回头有空的时候稍微研究一下好了。”
“喂喂……真的假的,那你到底是被谁?”
“被捡漏了呗,唉,管这个干嘛,反正都是另一个时间线的故事了。”
老唐扶正了牛仔帽,随后从口袋里摸了根已经皱了的雪茄塞进嘴巴里。
“有火吗?明明。”
“你堂堂青铜与火之王,问我借火啊?”路明非被气笑了,“还有这突然摸出来一根雪茄算什么,你不是不抽烟吗?说抽烟有害健康什么的。”
“你说的对,抽烟有害身体健康。我是哥哥,凡事得给康斯坦丁做榜样的。”
老唐笑了一下,把雪茄夹在了耳后,“开个玩笑。别那么严肃嘛,大家现在不都好好的不是?总想着自己背着人命会很累的,等把白王搞定了世界该怎么转还是怎么转。”
“那也得等把白王搞定了才行啊。”路明非苦笑。“话说就算没搞定白王世界还是该怎么转就怎么转吧?”
“那可不一样啊明明,有白王的世界和没有白王的世界完全是两种概念,况且,这次她可是把我害得够呛。作为兄弟,不打算帮我报仇?”老唐冲路明非挑了挑那对相当喜气的眉毛。
“嗯,这是当然的吧。”
路明非笑着叹了口气,“我们是兄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