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长而灰暗,天空中降下不知名的血雨,于是连整个人都被打湿。
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但路途仍旧没有走到尽头,所以路明非继续迈步。
脚掌踩在白骨上的感觉十分奇怪,这些骨头并非干枯而是滑腻,踩上去之后还会伴随着抱怨的声音,或者是一声怒骂,或者是一声抱怨或者哀鸣。
一开始的时候路明非还会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对着脚下的骨堆道歉,但是现在他已经麻木,只是机械的迈动着双腿,像是用力拖动两条没有感觉的木头。
前路仍旧晦暗,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在他的面前破碎成一根根细小的花瓣,他抬起头,看到一根根花瓣碎裂如血。
“绘梨衣你能听到吗……别害怕,我在牵着你的。”
路明非干涩的开口,他的喉咙干渴得冒烟,“刚才那个玩意儿不是真的观音像的,你拜错了,有空我带你去峨眉山,咱俩拜一拜灭绝师太之类的……咳,开个玩笑。”
身后的绘梨衣仍旧没有回答,身为日本人的绘梨衣大概不知道灭绝师太究竟是何许人也。况且她也不能开口说话,虽然绘梨衣同时也没有任何的其他反应就是了。
哪怕是勾一勾手指头这种反应都没有,于是路明非不自觉的就有些担心,可就算担心也没有办法,他不敢回头。
小恶魔之前对他做出了不能回头的警告,用的是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故事,这哥们就是在最后的时刻回了头才导致了功亏一篑,最后在郁郁中死去。于是路明非坚决的扼制转头去看绘梨衣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正在牵着一个没有灵魂而亦步亦趋的木偶,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连绘梨衣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只能够在每次迈步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虚浮不似正常人,就好像绘梨衣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所以连带着她的脚步也变得足不沾地。
只有牵着那只近乎干枯的手才让他觉得能够留住绘梨衣,否则这姑娘就会如同蒲公英一样飞走,再也捉不住。
路明非继续牵着绘梨衣的手,在白骨铺就的道路上慢慢前进着。
在这个冥界中没有其他任何的事情,只有前进、前进和无休止的前进,这劲头如果用在砍龙上恐怕不出两天世界的全部龙类就会灭绝,但他现在于此处缓步跋涉,所剩下只有不见尽头的远方。
他不能回头,于是也就不知道,凡是他脚步所走过的地方,洁白光滑的骨头都会变得粗糙而暗淡,而那些盛开的猩红彼岸花也争先恐后的枯萎死去。
冥界的天象不知不觉中产生着变化,猩红色的雨幕渐渐停歇,雨后的天空也是猩红的,世界终焉的末日之景再次一览无余,天色如同被死去太阳的血液染红。
在天际的红色云朵后生出了一团乌黑的太阳,那是温暖精魂死去后所残留的躯壳,只剩下无休止的传播毁灭。
太阳的尸身沉默的放射着黑色的光芒,那些光落在路明非的身上,让他觉得有些疼。
“太阳也出来了,绘梨衣你能看见太阳吗?”
路明非有气无力,但仍旧保持着笑容,“也算是某种好兆头吧,虽然这玩意儿是黑色的。不过你放心好了,就算太阳是花花绿绿的,我也会带你回去的……”
他就这样牵着绘梨衣那只近乎干枯的手掌,在红色和黑色的荒原上一路前进。
黑色的太阳越升越高,道路沿途的枯骨咔咔啦啦的站起身子,但路明非也不觉得惊讶。
枯骨们站的笔直,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骨架似乎有些奇怪,但除掉骨骼上有所残缺的部分,确实可以用笔直来形容看,它们甚至站得兢兢业业。
重新站立于地面似乎并没有让它们觉得兴奋,它们所关注的重点全在路明非身上。
骷髅们来来回回的看着彼此,又饶有兴致的看着路明非,很想是要和路明非进行沟通,但又苦恼由谁作为代表和路明非进行沟通,最终他们选择在一群一模一样的枯骨中推举出一个首领。
枯骨们的首领也是一具简简单单的枯骨,看起来和其他的骨头们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领袖气质,他弯腰从地面上摘下了一朵彼岸花戴在头上。
光洁的颅骨上生长出一朵鲜红色的花儿来,黑色的阳光照映在首领身上,他笑了一声。
“你好!新郎!”首领向路明非打招呼。
“你好。”路明非摆了摆手作为回应,他被黑色的阳光照得有些头痛,此刻居然觉得和这些骨头聊天也不算坏事,倒不如说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怪事儿了吧?
他甚至看到首领咧开的嘴巴里,牙齿们正在欢快的跳舞。
路明非甩了甩脑袋,但是那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东西仍旧没有消失,他尽力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些蹦来蹦去的牙齿上挪开,同时皱眉开口。
“你知道这条路还有多远吗?我急着要回去。”
“你来参加婚礼吗?”首领无视了路明非的问题,“我知道你是在参加婚礼对不对,现在是在走红地毯!”
“是。”路明非鬼使神差的点头,他突然觉得这个骷髅说的很对,就好像他之前一直忘了来这里干嘛,但现在却突然想起,“我是来参加婚礼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些骷髅也高兴起来,它们欢欣雀跃,像是由衷的为新郎感到高兴,而路明非则疑心自己看到了某些公主题材电影中那些能歌善舞的小精灵。
牙齿和骷髅一块儿和谐的跳舞,它们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欢笑声,像是遇到了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如果它们的身上还有血肉的话,就连那些血肉也会欢欣的庆祝起来的吧?
骷髅首领优雅的鞠了一躬,伴随着它庄重的身姿,所有骷髅的异动也都随之停下。大家静穆的如同在等待一件庄重的事情,而这件事情马上就会发生。
它朝着路明非笑了一下,那笑容放在骷髅脸上也不会让人觉得惊悚,有得只是发自内心的温暖和平和,随后骷髅首领从自己的身上拆了一根肋骨拿在手里。
路明非站住了,他看着面前的这帮骨头架子,不知道究竟意欲为何。
“预备……”
骷髅首领挥动着手里的肋骨,像是在音乐会上用指挥棒指挥乐队。
“唱!”
伴随着骷髅首领的指令,那些骷髅们居然真的开口唱起来,但并没有歌词而只有音乐,它们的骷髅嘴巴居然能够发出乐器的声音。
而且唱的是一首路明非知道的曲子。
他对音乐方面的研究实在不多,之所以知道,一是因为这首曲子实在太过有名,二是他自己其实也研究过。
说是研究倒不如说是意外,早在他还和路鸣泽抢遥控板的时候,叔叔还保留着每晚边听收音机边看报纸的优雅习惯。
叔叔在每晚十点准时收听经济之声,一款财经夜读节目,那天晚上路明非和路鸣泽早早被赶回床上睡觉,就连动物世界都只看了一半。
路明非在靠墙的一侧睡觉,竖起耳朵,听到那天晚上的节目里介绍的门德尔松的生平。
它们唱的是《婚礼进行曲》。
世界上有两首《婚礼进行曲》,一首是瓦格纳创作的,另一首则是门德尔松。
但它们大概唱错了,迎接新娘进场时应该用瓦格纳的,但是这些骷髅现在正在唱的是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
——好吧这么说未免有些吹毛求疵,毕竟这是西式婚礼的规矩,而各国有各国的习俗。
在中国的时候,门德尔松的音乐是在嘉宾入场的时候放的,但或许日本的习俗也不太一样呢?
路明非不再纠结关于骷髅选择曲目上的问题,事实上有一帮骷髅来给他唱婚礼曲目已经足够白日见鬼了,但考虑到现在其实并非白日而是黑日……所以还意外的挺契合主题?
他很快就接受了黑日见鬼的设定,而在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路明非开始变得沉默,他继续机械的前进,只是默默握住新娘的手。
新郎变得沉默,于是他身边的歌声便在这种沉默的衬托之下显得越加轻盈,像是在天空翱翔的飞鸟。
路明非的脚下踩着由彼岸花铺就的红毯,这红毯长得完全看不到尽头,像是能够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就这样在上面走完一辈子。
这红毯走不完那就永远不算真正的成婚,路明非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换句话说,只要他和绘梨衣还在这条红毯上走着,那么就永远不会步入坟墓。
骷髅们和路明非一同前行,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称职也是冥界最称职的乐队,在演奏时他们不需要乐器,只是开口吟唱就好了。
骷髅首领的手中拿着他自己的一根肋骨,他挥动着这根指挥棒,于是手下的骷髅们也就跟着那节奏开口吟唱,这是极其怪异的场景,他们都是业已死去已久的东西,但是借助死亡之口出声的却都是和爱情相关的、生的颂歌。
这样的婚礼怎么可能会失败呢?
路明非笑了起来,就连天空中那轮黑色太阳的日光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伤人了,他紧紧的握住绘梨衣的手,决定在走到红毯尽头之后,就为她戴上戒指。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条红毯会在哪里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没有带着可以称之为戒指的东西。
诡谲的气氛也没能让他察觉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直到有一个十分疲惫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
“哥哥。”
路明非没有听清楚,他仍旧在奏乐声中机械的迈步,不知是要借由这音乐走向婚姻的殿堂、亦或是某处黑暗的坟茔。
“哥哥。”
那道疲惫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路明非惊疑不定,大梦初醒。
“……路鸣泽?”
路明非看向身边,穿着正装的小恶魔正和他并肩而行。
仍旧是得体的黑色西装,不同的是这次小恶魔的西装口袋里插了两朵花,一朵是鲜艳的红色,另一朵是肃穆的洁白。
“叫了你好多次,”路鸣泽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哥哥你不会那么容易着道呢,但原来精神系攻击对你来说是特攻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路明非睁大眼睛,“你从哪里找到的一朵红玫瑰?刚才不是还只有白玫瑰吗?而且这鬼地方的红色花朵只有彼岸花。想找一朵能用来求婚的花都找不到……”
“嗯,原来哥哥你都打算求婚了呐,只是……”
路鸣泽顿了一下,他的神色变得遥远而怜悯,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众生,施舍着无所谓多少的仁慈。
“你确定要和绘梨衣以外的人求婚吗?”
“绘梨衣……以外的人?”路明非咽了口口水,这种干渴的情况下他居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在握着绘梨衣的手呢,她就在……就在我的身后啊!”
“她就在你的身后吗?”路鸣泽轻轻的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其中没有任何笑意,“那么哥哥为什么不回头确认一下呢?”
“可是……可是如果我回头的话,绘梨衣就会被永远留在这里了。这不是你之前告诉我的吗?”
“你在说什么呢哥哥?”
——“我们刚刚才见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