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陶眠就没办法自如地操控这具身体了。
程百里拿回身体的主动权,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陶眠的存在。
偶尔夜深人静时,陶眠发现自己能稍微找回掌控的力量,他便出来看看徒弟。
蓝枳近来时常失眠。
马上要到祈福的日子,这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休息。蓝枳平时谨遵前辈教诲,乖乖睡觉,可她现在连半点睡意都无。
楚北笙最近带回来一名女子,她桃面粉腮,楚楚动人,任谁见了都离不开目光。
蓝枳看得出楚北笙对她有明显的怜爱之心。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姑娘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容貌相像到这种地步,就算蓝枳的心再大,她也无法忽视了。
蓝枳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这件事母亲从未向她提起。如果要求证,只能回到族中去问那位年少时就侍奉在母亲身边的老仆人。
可她面临的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是,她到底要不要带这个女子回去。
她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单字橘,楚北笙叫她橘姑娘。
简直是平地起惊雷,蓝枳如今唯一庆幸的是,那天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让这位橘姑娘暴露在其他族人面前。
她私下找来楚北笙,说橘姑娘的身份不明,冒然带进族中,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祸端。不如让她先留在这城中,蓝枳会想办法安置她。
但是楚北笙不愿意。他说她本就受了许多苦,如果不是那天他及时出现,她的命运只会比现在更悲惨。楚北笙希望能带橘姑娘尽快回采女族,远离王城,远离这片让她恐惧的地方。
蓝枳总觉得橘姑娘的出现太巧合,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她劝过楚北笙几次,但对方固执得很,甚至和她大吵一架。
“你就是害怕她真的是你们蓝家流落在外的血脉,这样你的族长地位就不保了!蓝枳,我一直当你是个宽厚包容的人,没想到你竟然——”
蓝枳没惯他毛病,当即甩了他一巴掌,打断他后面的话。
“楚北笙,我不止是你未来的妻,更是一族之长。我现在在以族长的身份和你说话,你放尊重点。”
楚北笙非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白挨了一巴掌。他挥袖离开房间,走得决绝。
在她走后,蓝枳颓然地跌在椅子上,手指按揉着额角。
她把火气宣泄出去,也不觉得痛快。或许可以有商有量,可她近来睡得不多,脑袋嗡嗡作响,心火也燥盛。
她一时间不想见到任何人,要是她的世界只有一片一片的哑巴花草就好了。
蓝枳自己将房门闭合,谁都不愿见。程百里从外面归来,听其他族人说族长和楚北笙不知为何大吵一架。他顿时坐不住了,直接来到蓝枳的屋门外。
在他伸手要敲门时,恰好蓝枳背对着他,将房门紧紧合掩。
程百里举起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失落地垂在身侧。
那天他在蓝枳的门前守了一夜。
蓝枳最终决定把橘姑娘带回族中。
就算她将来会为这个决定懊悔无比,但此时的蓝枳想法很简单。
如果橘姑娘,真的是蓝家的血脉,那不能让她无依无靠地在外面流浪。
如果她不是,那事情就更容易了。给她随便安排个义妹的名头,让她在族中自力更生。
楚北笙斥骂蓝枳不够宽厚,相反,蓝枳是最宽容的人。
只是他从来不懂蓝枳,就像他根本分辨不清,当初他究竟是对可怜柔弱的蓝橘一见钟情,还是在内心渴望一个褪去生人勿近之色的蓝枳。
蓝枳为不情不愿的城主进行了祈福仪式。
祈福的高台早早准备好了,蓝枳身着黑红双色的祝祷服,广袖云摆,在高台上一个人起舞。
蓝玉和生前从来没有当面夸过蓝枳的神舞,但她经常叹息着和自己的老仆说,她女儿的神舞,是她见过最绚烂、盛大、充满着力量的神舞。
就算没有灵石之力,任何人见了那种舞步,也会深深地相信,神灵就附着在这个纤细的少女之身,并以此将福祉降临在天地四海。
楚北笙在看,帏帽遮面的橘姑娘在看。
程百里在看,而陶眠,也透过他的眼睛在看。
楚北笙见到是他从未见过的蓝枳,孤傲、凌厉,仿佛天地间只要她独舞就够了。
橘姑娘暗中咬紧了牙关。她嫉妒蓝枳。明明她们拥有着同样的面容,她却能高高在上地祈福,而她像什么见不得光的虫豸,只能在这里阴暗地注视着她。
程百里眼中流露的是纯净的憧憬。他从来都知道,只有在祈福时的蓝枳,才能爆发出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蓝枳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但她永远压抑着,对此视而不见。因为一旦她意识到她有多么渴望,她就会坠入深渊,变得无比痛苦。
而陶眠……
他是仙人,他能看到的不止是独舞的蓝枳。
他还见到了历代蓝家族长的魂灵,她们随着鼓点,和蓝枳一并起舞。
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带着疏离和神性,舞姿利落,刚柔并济。蓝玉和也在其中,她是离蓝枳最近的一位。这一幕,仿佛回到当年,蓝玉和一抬手、一挪步,教幼小的蓝枳学习族中世代相传的祝祷之舞。
陶眠仿佛看见了许许多多过早凋零的花。
一舞结束,蓝枳缓缓收势。站在高台之上的她却迟迟没有离场,而是静静地伫立着。
众人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突然,蓝枳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她捂住嘴,鲜血越过她细白的手指。
“蓝枳!”
“族长!”
楚北笙准备飞身上前,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是程百里。
他揽住蓝枳倒下的身体,给她止血,同时迅速安排其他的族人,带族长回宅邸。
楚北笙在台下定定地望着那一幕,他仿佛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没有任何他插手的余地。
旁边的橘姑娘轻轻地扯了两下他的衣袖,他却没有回头看她。
橘姑娘收回了手,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