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听元鹤说话的时候,手里卷着一本药经,是小神医忘在他这里的。
他把书卷成筒,又松开,再卷起,翻来覆去。
当听到陆远这两个字时,陶眠的手力一卸,书啪嗒掉在地上。
陆远,一个听起来有些遥远和模糊的名字。
陶眠能单独回忆起他的只有那一幕,陆远陆遥,还有流雪随烟,他们一起在冷冰冰的皇宫里讲笑话。
再之后,陆远这个名字,就和他的二弟子陆远笛联系在一起。想起远笛的死,便很难不记起陆远。
陆远笛不是怀着对陆远的恨意而死的。
陶眠不会、也没有必要为陆远开脱,但真正杀死他的二弟子的,不仅是陆远下的毒,还有那名为孤独的刀。
那时陶眠以为,自己不在对方的面前整日乱晃,日子久了,二丫就淡忘了他。他没想到陆远笛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架得更高,就缠得越死。解不开的一团乱麻,索性一剪刀剪断算了。
她会不知道陆远给她下毒么?坐上帝位的她,这些年经历了多少明枪暗箭,只有她自己知晓。
而她绝不会每次都凭借运气躲过。陶眠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他们几乎没有运气特别好的。
……
上次叫二丫这个名字,是多少年前呢?
陶眠忽而记不得了。
元鹤见师父手中的书掉落,他弯腰欲帮他拾起,忽而想起这双不方便的腿。
陶眠在这时有反应了。他先扶住差点栽倒的元鹤,再去捡那本可有可无的书。
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元鹤,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和陆远有关的痕迹。
但这是徒劳的。从陆远到元鹤,中间横跨太漫长的岁月。
若元鹤真的是陆家后人,那么从陶眠收养元日开始……一切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了。
元日……陶眠还记得荣筝提到的,第一次见到元日的场景。一个枯瘦的小孩,躲在山洞里,只用几片宽大的叶子当作被子盖在身上,不会生火,眼看着就要冻死。
若元日的先祖真的是陆远……皇家的血脉却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真是世事转头空,唯有唏嘘。
元鹤见陶眠迟迟不言语,关心地问对方怎么了。
“我只是……念起一位故人。”
陶眠幽幽地叹气。
“若你真的是前朝遗脉,那我可能还认识你家先祖。”
元鹤是平静的。
“但我只把自己当作是元家人。就算他们硬要我承认与曾经的皇室陆家有什么关联,我也是不愿的。”
元鹤唯一看重,也始终遵循的,是他祖父元日传下来的祖训。
他不需要有更耀眼的家世了,他会永远以元家人的身份而自豪。
陶眠对元鹤的清醒表示赞许,而且,陆远后人这个身份,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引来了无穷的祸患。
这是皇帝强行安给元家的罪名,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压得他们粉身碎骨、血流成河。
“我要复仇,陶眠师父。”
元鹤沉声说着。
“不管我剩十年,还是一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为元家讨回一个公道。”
元鹤早已下定决心。他不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家人。
从他在桃花山重获新生开始,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剩下的只是谋划。
“陶眠师父,您对我的帮助,我或许此生都难以报答。我知道,师父和陈神医都希望我能安稳地生活在某个地方,不去理睬外界的纷争。
但我始终不能心安理得,不能苟且活下去。若我忘记,我便是有亏于他们。
若我的双腿能够行走了,我便会离开药仙谷,也……离开桃花山。师父,如果您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尽管直言。我能做的不多,时间也不多,但我会倾尽全力。”
元鹤把话挑明。
既然陶眠不避讳谈分离这件事,那他也直言不讳。
他迟早是要走的,但他想为陶眠做点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此番还能不能有机会归来,所以他宁愿将事情做在前面。
陶眠还真有件事要元鹤去做。
但这件事,和元鹤的想象不大一样。
“我的确有要交给你的事。之前在山中就说了,为师这里有两套绝世功法,要传给你这后人。你把它们学了,我桃花山也算是后继有人。”
元鹤没料到,陶眠所说的让他做的事,竟然是要他接受这样的一份馈赠。
“但是我……”
“哎,你先别着急推辞。你的腿能不能好还未可知呢,若你腿脚不利索,我是不会把秘籍传给你的,到时候你只能空着手来桃花山,再空着手走。”
陶眠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把腿治好。
元鹤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不给门派丢脸。”
接下来的日子,元鹤在做双腿的康复时,愈发认真坚韧。
他以惊人的耐力坚持下来,不管陈神医给他定的计划有多累多苦,他都一一做好。
这回他不嫌陈板蓝读心经的声音烦了,就把那声音当作计时的好用工具,每读一遍走五圈,再到走八圈、十圈……
元鹤渐渐能脱离陶眠给他做的那根拐杖,独自行走。他的脚步越来越平稳,摔倒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又过了几个月,元鹤在走路时基本与常人无异,他的腿是真的痊愈了。
这是一个奇迹,连元鹤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再次站起来。
陈神医对他道一声恭喜。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之后还能不能有变得更好的迹象,完全看天意。”
他跟元鹤说,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元鹤对他道谢,他摆摆手。
“不必谢,你师父已经付了足够丰厚的报酬。”
元鹤转头向左,看看陶眠。陶眠笑盈盈地把布包抖落开,示意元鹤往里面装东西。
“走啊七筒,回家。”
打点行装,他们踏上返程的路。
回去的时候,刚好是早春时节,山间的花都要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