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来到山中,已满一年。春花扬,夏虫鸣,秋果落,他捧着一只比他自己还要高的背篓,跟在陶眠的身后捡果子。
背篓一甩,挎在双肩。元日弯腰拾起一只山果,吹吹灰,手臂向后一勾,果子骨碌碌地滚进筐。
起初他还没注意到,刚进筐的果子,转眼间,就出现在仙人手中。
仙人握着果子,在衣服上蹭蹭,咬一大口。
果子个头不大,两三口就啃出了果核。
元日一边捡,陶眠一边啃。
咔嚓咔嚓。
等小孩发现自己的背篓始终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心下纳闷时,充满骨感的果核早就掉了一路。
“啊!”元日愤怒大叫,“仙、仙人,偷吃!”
他的口齿比起同龄的孩子,略显含糊不清。
陶眠曾背着元日,偷偷到山下找大夫,询问治疗的法子。
学明白后,他回到山,和荣筝商量一番。
那之后,两人与元日讲话时,会刻意放慢语速,也会让小孩慢慢说,免得他舌头打结,又干着急。
陶眠偷吃,还特别坦然。在小孩喊出声后,他才被唤醒了良心。
转身,到旁边的山泉里面撩了点水,洗干净一个果子。
小孩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忿忿的小模样,像个愤怒的小木头桩。
陶眠半蹲下来,和小木头桩平视。
“这个给你。”
“我不……”
容不得小孩拒绝,陶眠直接把果子递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地咬一口。
嚼嚼。
再嚼嚼。
“甜吧。”
陶眠笑得眯起眼,有些了然,又有些得意。
孩子郁闷地双手捧住果子,吭哧吭哧地又啃两口,把它当成仙人的脑袋。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是最甜的,你走得离树越远,甜味就越淡了,”陶眠为了让偷吃合理化,甚至编出几句歪理,“这几棵树羸弱,等下次带你坐在树上吃,那滋味更是……”
陶眠顿了顿,脑海中忽而闪过往昔的画面。
他藏在茂密的枝叶间采桃子。冒失闯入山中的青年,被从天而降的桃子砸中……
“仙人?”
听见孩子在唤他,陶眠眨了下眼,自短暂的惆怅中抽身。
年纪越大,怎么记性反倒时而犯抽似地变好。
“果子摘够了么?”
他问元日。
提起这茬事,元日气哼哼的,又找回他的脾气。
“都、都怪仙人,要不是你偷、偷吃,我早就……咦?”
元日忽而觉得肩膀一沉,他费力地扭过头。
小小的背篓,果子满得要越过他的肩。
“这……”
变戏法似的一幕。
“始作俑者”笑笑,手掌拂过孩子的圆脑瓜。
“走吧,今日就摘这么多,下山。”
“噢、噢!”
小孩掂了掂背篓,还在他承受的范围内,或许再多些也能背。
但仙人已经大步走在下山路上了,他怕人在他的视线中走丢,只得跌跌撞撞地向他跑过去。
秋日深,山中气渐清。元日打了个喷嚏,一件厚袄子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包住。
背篓从他的双肩转到仙人手中,他轻松地提着,毫不吃力,还叫小孩把袄子裹好。
一年的相处,元日也发现了,陶眠是个嘴欠心软的人。
他关心着自己,却不明说,只是默默地安排好一切,并让享受他这份贴心的人没有丝毫负担。
元日回想着一年间的点点滴滴,些微的感动。
但当一个人对陶眠产生感激之情的同时,就是他迎接滤镜幻灭的时刻。
陶眠的下一句话就是——
“元日,你这孩子,将来必不成大器。”
这嘴是真的欠。
元日现在已经习得如何在保持安静的同时,又能最大限度表达自己费解的本领。
陶眠看穿他的心思,回想了刚才说过的话。
“嘴瓢,抱歉。我想说,你不必成大器。”
“……”
元日沉默。
元日憋不住沉默。
元日爆发。
“这、这有什么区别么!仙人你又、又气我。”
“你慢慢表达你的愤怒,别着急,本仙君就是时间多。”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惦记着元日的小毛病,令人泪目。
陶眠不是随便讲这话的,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元日,近来你总是嚷着要修炼,你可知,修炼要吃许多苦头。”
“我、我不怕吃苦。我有……力气。”
陶眠摇摇头。
“这不止是力气的问题。修真一途,淬骨、融心,先修身,再修意。肉身要先经历锤炼,之后是漫无止境的灵与心的拷问。一千个修士,两百个倒在了修身这关,八百个受不住灵魂被炙烤的痛苦。”
“但、但是……”陶眠说得这般严肃,让元日有所动摇。
可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但是桃花山的弟子、都,都很容易……”
“唉,看来本仙君之前讲故事,没给你讲透,我再给你讲讲一二三四五六和六个半弟子的故事。”
“还、还讲啊?”
童言无忌,孩子清澈懵懂的目光拷问着陶眠。
“……”
小陶仙人抬袖挡住半张脸。
“你看,就算是到了仙人我这个岁数,还不是要面对突如其来的扎心问题。”
“我、我不好,我不说了……”
陶眠其实一直在考虑元日的事,这小孩不该被他收作弟子,但他又在收养着他。
得让他好好长大才行。
或许元日是因为整天闷在山里,没别的见识,他和小花整日在孩子面前转,导致小孩以为这世界上就两种人——男修士和女修士。
有机会要带他见识见识山外的世界。
陶眠这样做好了打算。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就散了,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上一秒还在暗自琢磨,让陶眠怎么不小心收他为徒。
下一秒,看在站在道观外,等着他们归来的荣筝,他的心又飞走了。
“荣、荣姨……”
第一次听见这孩子叫荣筝的时候,陶眠还在纠正他。
他的五弟子还是窈窕少女青春靓丽呢,小孩子不懂事,怎么能叫姨。
——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那时荣筝淡笑着,把小孩抱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一块甜糕。
陶眠不赞同地看向徒弟。他说小花你的本体是妖,对于一只妖来说,三十几岁正青春,叫什么姨。
荣筝咳嗽两声,笑了,摇摇头。
“小陶,但你忘了,我虽然是妖,却有着人的寿限。”
荣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吐字如蜻蜓点水,生怕说得重了,又要坠累仙人的心。
但仙人的心,依旧沉沉地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