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几场“常规性”的流民动乱。
但随着那一日,夜空出现的奇异星象“荧惑守心”,一切都改变了。
荧惑守心,也就是火星,历来被视作死亡、战争的不祥象征。
心,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心宿有三颗星,分别代表了皇帝、皇子和皇室中最重要的成员。
平时,荧惑星一贯在黄道附近移动,一旦出现滞留或者逆行的现象,往往意味着皇家社稷将迎来灾难!
圣人石壁上曾记载的上古王朝大秦,始皇帝就是在荧惑守心的星象出现后没多久就驾崩了,此后秦王朝分崩离析。
而那一夜,出现在神州大地之上的荧惑守心中,象征皇子的那颗星辰显得尤为暗澹……
此事立时在社稷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都关注起了国本的安危,也就是太子的情况。
太子的身体状况,一直以来都是大众关注的焦点,明面上没人敢说,但私底下,许多明眼人都察觉到太子怕是难以长寿。
像当初支持渝王上位的那群人里,就不乏以此预测做文章的,他们觉得大景刚开朝立国没多久,只有继承人长寿,才能稳住基业。
甚至,前国师裴无常的谋逆,据说也是裴无常在观望天文时,提前感知到了什么……
现在荧惑守心将矛头指向了太子,让这些传言一时间再度甚嚣尘上。
偏偏正赶上这多事之秋,以至于朝廷内一时间暗流涌动,天下间一时间骚乱四起。
在云州,田八为首的造反流匪刚被扑灭没多久,附近周围的地区,又接连出现流民闹事。
正如余闲那时预测的,星星之火落进原野,即便扑灭,四溅的火星仍会导致死灰复燃,乃至形成燎原之势!
新任的知府余则丰和指挥使关通,两人一到云州,就行刚柔并济的手段,着实有效缓解了当地的乱局,但是更远的地区,他们却是鞭长莫及。
一个个农村接连有人闹事起义,屠杀了几个地主官吏,从者不断翻番递增,再次有人喊起了“打地主分田地”的口号,也再次有人自诩是皇帝遗留在民间的皇子,率众造反。
接着,燕幽行省的山匪流寇也趁着秋收出没劫掠,巡抚杜隆协调三司,施行一系列的抵御措施,也只是被动挨打的局面,但凡要组织反击,山匪流寇又机敏的遁入山岭之中。
然后,渝州也传来了噩耗,渝王被废之后,他的世子接任,但声名早已狼藉,加之渝州向来民风彪悍,到了秋天缴纳税赋粮食时,许多农户受不了压迫也纷纷响应闹事,几天后就攻占了渝王府,吓得这位世子连夜带着妻妾子女逃进了城内避祸。
最后,北方战线也出现了胶着。
威远侯率军加入战局后,一度对东宋形成了碾压之势,但诡异的是,东宋居然没有主动求和,而是头铁的跟人打起了游击战。
往往是威远侯他们率军击溃了一个东宋的抵抗部队,立足未稳,就连续遭到了层出不穷的袭扰和暗战,以至于难以继续前行。
其中,东宋的几支神秘队伍,给大景军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些神秘队伍里,尽是道行各异的修行者。
直到这时,不少人才恍然惊醒,原来东宋早已在秘密招揽训练了一批修行者,以备今日的战事!
而且有人怀疑,这里面有裴无常的极大贡献,有时一场诡异的风雪天气,就能阻碍大景的行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远北地区的荒人再次大规模南下,联合东宋攻打西唐。
北凉侯亲帅大军出征,才勉强协同西唐抵挡住了这一波攻势,但也无法策应威远侯他们“围宋救唐”了。
一时间,大景各地一团乱麻。
深夜,东宫。
太子继续埋头批阅着奏折。
眼窝的黑圈,童孔的血丝,干裂的嘴唇,无不显示出太子此刻糟糕的身体状态。
他已经三天衣不解带了,饶是废寝忘食,但各地飘来的奏报仍是雪花似的,将他湮没其中,难以有一刻的舒坦。
太子妃领着宫女走进来,看到太子形容憔悴,不由一阵揪心,轻声道:“殿下,歇息一会吃些东西吧。”
“先放旁边。”太子头也不抬,继续凝眉审阅奏报。
太子妃看了眼旁边早已凉透的午食,随即一箭步过去,强行夺走了太子手里的奏折。
“你做什么?”太子道。
“你又在做什么?拿命在耗吗?”太子妃忿然道。
“现在前线的那些人,有几个不是在拿命拼杀,本宫这又算得了什么。”太子沉声道。
随即他挥手屏退了宫女,缓和口吻,跟太子妃商量道:“要不这样,你帮我批复,我这就吃几口。”
太子妃喟然一叹,只好依言行事。
太子一边囫囵吞枣,一边指点太子妃:“北方冷得太快了,战士的被褥衣物恐怕不够,让燕幽行省那边调剂一些……不行,燕幽现在物资也紧张,还是先从海东行省调配吧。”
“但必须特别备注,绝不能因此事妄自提高赋税,也不能巧取豪夺,最多只能比市价低三成的价钱从商贾那购买,若是钱粮不足,先打欠条,最后交由朝廷审批兑付。”
“并且下令催促南川的布匹棉料加速运往圣京,谁耽误了期限,以渎职罪论处……对了,渝州那边也不太平,时有劫掠,通知运货队绕道而行。”
闻言,太子妃的笔头顿了顿,抬头问太子:“你这又是让他们绕道,又是不准耽误时间,莫非让他们从天上飞过去啊?”
太子咀嚼的腮帮停住了,都囔道:“那也没辙了,现在北方战事陷入胶着,原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逼迫东宋罢兵和议的,但看这样子,战事恐怕拖进凛冬。”
“依我看,我们都上了裴无常的圈套了。”太子妃念念碎:“他早料到咱们会出兵救唐,只要硬撑着拖到冬天,那局势迟早会倒向东宋……甚至,我在猜测,裴无常早已从天象里,预知到今秋会出乱子,于是选择在此时动手。”
太子叹息道:“裴无常的城府谋略,的确高明至极。”
从教坊司桉,孙鹤年贪腐桉,渝王忤逆桉,乃至梦魔兽祸乱宫廷等一系列事件,皆有裴无常在万里之外运筹帷幄。
哪怕现在站在了对立面,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裴无常智近乎妖,但凡自己这边棋差一招,现在江山社稷都要陷入空前的动乱。
这时,太子妃也了眼太子,垂头书写的时候,状若随意地道:“最近朝野上下,据说许多人偷偷聒噪,说你可能有不祥之兆。”
太子苦笑道:“从我还未被立为储君时,就时不时有人私下说我危矣危矣,害得我这几十年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熬到了这把岁数。”
“到了这把岁数,很多事我早已看开了,人之寿命都是有限的,只要能在生命当中,尽量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那就不枉费来世间走一遭。”
太子妃的笔头再次顿住,隐约还有些颤抖,低声道:“那我和天秀儿,比起这江山社稷,对你而言,又该当如何?”
太子深深的看着这个爱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委屈你了。这二十余年里,多亏有你陪着我一路风雨走来,这期间,想必你时常也在担惊受怕吧。”太子的憨厚脸庞露出几分愧疚。
“你知道就好,当年嫁进你们老洪家,原以为能荣华一生,没想到这么多的烦恼破事,就说老爷子当初动了改立储君的念头时,我就没睡过一天的好觉。”
太子妃的语气含着些怨恨:“我不是怕将来的皇后身份没了,怕的是一旦你的那些兄弟夺过储君位置,待登基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偏偏你自己一副安若泰山的模样,若不是杨吉、庞维以及一群勋贵支持你,恐怕老爷子早改了主意!”
太子摇头叹息:“我天资愚钝,武不如老三,文不及十七他们,有的只有嫡长子的身份,我若是以自身的本事去跟他们争,必败无疑,也有失我嫡长子的胸怀气度,反倒惹父皇不喜。”
“有人说你是大智若愚,确实贴切。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太子妃苦笑道。
这也是余闲的观点,在这皇家朝廷里,一个不争不抢的太子,才是好太子。
像康熙年间的九龙夺嫡事件,胤礽都被立为太子了,偏偏太能作妖搞事,愣是把简单模式的登基之路改成了地狱模式。
“可是,你不争不抢,但架不住你的那些兄弟包藏祸心啊!”太子妃幽幽道:“鸿王的那个扈从司辉,暗中捣鼓巫蛊之术,摆明了是不希望你好过,没有鸿王的授意,他岂敢如此!偏偏你宅心仁厚、以德报怨,还跑去老爷子那给鸿王求情!”
鸿王在宫城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已经闹得圣京人尽皆知了,当很多人以为鸿王也要步渝王的后尘时,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跑去跟皇帝求情。
剧本,跟余闲预测的一模一样!
最终,司辉以觊觎鸿王姬妾的罪名被问斩,鸿王被皇帝训斥后,罚没三年俸禄,禁足在府邸中。
“我必须得替十七求情,也只能替他求情。”太子无奈道:“老三出事时,我没去求情,因为老三确实罪无可恕,父皇也确实动了大义灭亲的念头。但鸿王不一样,他是诸多皇子里才学能力最出众的那个,父皇又刚把珍妃打入冷宫,又怎能再下狠手。”
“我是太子,是他的兄长,我自然不能悖逆人伦纲常,对十七赶尽杀绝。而且,十七去觐见,父皇只是避而不见,态度已经显而易见了,即便我不出面,其他人也会出面。到头来,反倒更让人遐想非议,说我们皇家自相残杀,届时,朝廷人心惶惶,天下亦是动荡难安。”
这就是政治觉悟:内部再怎么尔虞我诈,对外也得一派和谐,特别是内忧外患的时候。
“那天秀儿该怎么办?”太子妃沉吟道:“你应该看得出老爷子的心思,老爷子最终如何处置鸿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秀儿的成长。”
“本宫如今,只能尽所能,给天秀儿留下一个平稳的摊子,其他的,还得有劳爱妃多多引导管教,再让杨太傅他们多多费心了。”太子有些忧愁。
面对不成器的儿子,他和普天下的父母都是大体相同的无奈。
当年有高人夸皇太孙将来能成一代战神,太子一度挺高兴的,但通过后面的观察,他突然怀疑起这“战神”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
“我和杨太傅他们又不是没管教,但天秀儿自己不争气啊,总是一副散漫的态度,这可怎生是好。”太子妃忧心忡忡,忽的想起什么:“对了,他倒是挺听余闲的话。”
太子一挑眉头。
“这两日,余闲都去了东宫,督促天秀儿勤学。”
“结果呢?”
“天秀儿没听。”
“……”
“不过余闲倒是给天秀儿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傻子皇帝,听闻大臣奏报地方闹饥荒,皇帝反问何不食肉糜。”太子妃缓缓道:“这故事,天秀儿倒是听进去了,据说当时挺义愤填膺的。”
“这故事颇有启发意义,无缺还是很机敏的,懂得引导天秀儿。”
“呵。”太子妃冷笑一声,露出一副‘你高兴得太早’的表情:“结果天秀儿确实是关心起时下的灾荒了,但他说了一句更绝的话。”
太子妃迟疑了一下:“罢了,我还是不说了,免得你更烦心。”
太子催促道:“都说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本宫心宽体胖,什么烦心事没遇到过。”
太子妃一副累觉不爱的表情,道:“天秀儿反问,既然老百姓没饭吃,何不从地主豪绅的家里去拿?”
“……”
太子默默捂住了心口,觉得一阵发堵。
他本来想一笑置之的,但莫名的,胸内的气息激荡。
突然,他的脸色一片潮红,眼球鼓凸,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了一口血水,几滴血落在了太子妃眼前的奏折上,鲜艳刺眼。
一颗陨星坠落在云州东部,一切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