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石榴树枝叶繁茂,花蕾朵朵,却远未曾到石榴成熟的时节,这看着晶莹多汁的红石榴籽又是从何而来?
陆升扫一眼那小童,见他神色高深,心道谢瑢这厮,故弄玄虚、好为人师的劣习,原来自幼就养成了。
他却仍旧按捺不住好奇,只得问道:“这东西究竟是?”
好在这小童始终不如成年后恶劣,陆升一问,他便为陆升分说得清楚:“你一剑重伤鬼车,那邪物逃至屋外,神魂消散,却遗落下这些石榴籽。石榴乃是奉给诃梨帝母的贡品,又是其最爱用的法器,是以我推测,幕后是诃梨帝母在捣鬼。诃梨帝母……原是鬼神,顿悟之后,位列护法二十诸天之一,然而佛家之中,尚有另一个名号,谓之鬼子母神。”
陆升大惊失色,径直站了起来,抓着那小童纤细的肩膀嘶声道:“当真是……鬼子母神?那,那岂非是个……”
谢瑢被他抓得肩头手臂疼痛,却暗自强撑,面上不露出半分异色,反倒嗤笑道:“不过是个鬼。”
佛家传说,曰迦善国有鬼母,曾生育百子,她形貌狰狞,却法力无边,号鬼子母,最嗜食人肉。每日捕猎活人,以其喂养百子。鬼子母食量巨大,百子日渐长大,饭量亦是每日剧增。鬼子母捉人无数,不觉间天下人俱被她捉得精光,吃得干净,往后再无人可食。
然而百子嗷嗷待哺,鬼子母亦是饥饿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取鬼子而食。她食尽九十九子、仅余最小一子,尚在襁褓之中哀哀啼哭,鬼子母神抱着这仅存的幼子,却幡然悔悟,愧于自己往日累累罪行,跪在地上,仰头痛哭不止。哭尽眼泪后,血泪成行。
当是时,受她悔悟虔诚之心感动,天际佛光普照,如来现身,将其点化,收为佛门护法。又因其法力高强,竟同大梵天、帝释天、密迹金刚等诸天并列,故而如来赐名,前尘尽忘、罪孽全消,这作恶多端、杀人无数的鬼子母神,一跃而成为佛家二十诸天之一诃梨帝母。
诃梨帝母收起狰狞獠牙,显慈善悲悯法相,受香火供奉、百姓拜祭。又因其自身际遇,故而若有母亲祈求儿女安康,总是格外加护,久而久之,却也得了黎民百姓的敬仰爱戴。
只是诃梨帝母既啖人肉、又食其子,享尽人间至美之味,百姓供奉的瓜果糕点与之相比,未免难以下咽。传闻石榴肉同人肉滋味近似,故而百姓以石榴供奉,以报诃梨帝母护佑之恩。
陆升早已松了手,不禁叹道:“佛家普度众生,包容万物,竟连这等鬼怪亦能成佛。改日我去兴善寺,倒要虔诚拜一拜。”
谢瑢皱眉,终究忍不住揉了揉手臂,又习惯性揉揉小腿,方才冷笑道:“无知。诃梨帝母是药师如来的护法天,兴善寺供的是大日如来,与诃梨帝母并无半分干系。”
陆升见那小童低头揉手脚,索性一伸手,将那小童抱起来放在腿上,坐回圈椅中,为他按揉手脚,一面却沉吟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岂非是净业宗供奉的护法?”
那小童突然被抱入怀中,顿时全身僵硬,乱了心神,却半点不曾反抗,只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也知晓净业宗?”
陆升肃容道:“十四年后,你亲口说给我听的。”
谢瑢当他说笑,不禁沉下脸来,陆升却手法娴熟地为他揉按腿脚肩膀,而后再度抱起他去往侧厢房中洗漱,一面笑道:“我十岁时手脚时时疼痛,师父说是寻常,只因幼时骨头长得极快,难免吃点苦头。你这般模样,往后却会长得比我高。”
陆升忆起日后这高挑青年,风仪出众的身姿,不禁心中唏嘘,凭空生出了些许岁月催人的沧桑。
那小童却搂住他颈项,圆睁了双眼问道:“我当真会长得比你高?”
陆升笑道:“自然当真。”
他迈入厢房时,两只刺猬正将热水倒入盆中,见那小童竟被人抱入房中,不禁都瞪大眼睛,背刺倒竖,吱吱叫起来。
那小童勉强道:“……无妨。”不去看刺猬,亦不肯看陆升一眼,侧头时露出的面颊同耳根,早已绯红如熟透的石榴一般。
陆升见他愈发坦诚,心中欢喜,二人洗漱完毕安寝时,陆升方才问道:“阿瑢,我如今有悬壶在手,虽然能护你周全,然而长此以往终究并非良策,不如天亮就出岛,暂居兴善寺中,等你师父回来。”
那小童才道:“……我若连这点事也要仰仗师父,凭什么做他的弟子?天亮之后自然要出岛,将此事彻底了结。”
陆升不禁讪讪,他先后师从水月、卫苏,从军之前,却不曾在师父面前有过半点建树,自然也不曾担忧过,若是自己不能独当一面,便做不成师父弟子。
他心知担忧往事也是无用,只得轻轻抚摸谢瑢头顶,低声道:“我同你一道去。”
那小童却哼了一声道:“自然要一道,你若敢逃,我势要取你性命。”
陆升不禁莞尔,那小童又翻过身来,靠在陆升怀中。
一夜无话,二人只安心休息,静待天明。
鸡啼时分,却有人比陆谢二人醒得更早。
杜氏卯时便起身,带了小丫鬟前往城西的送子娘娘庙上香,待得返回家中,小丫鬟却突然惊叫道:“夫、夫人!”
那小丫鬟指着杜氏浅葱色裙摆,靠近臀侧的一点褐色污渍,颤声道:“血、血……”
早有仆人忙去禀报赵广明,那管事自然惊恐,急忙请了大夫到家中。
杜氏虽然半点不觉异常,却也体谅丈夫的心意,任由大夫诊治。
年过半百的大夫捋着胡须,手指搭在杜氏手腕上,却突然皱起眉来,“嗯?”
赵广明一颗心顿时提起来,“大夫?可有不妥?”
连杜氏也不禁提心吊胆,连上屋中丫鬟仆从,五个人盯牢了那老大夫,唯恐听到什么不祥之兆。
那大夫再细细探了杜氏脉象,沉吟道:“赵夫人脉象如珠滚滑缓,只是气衰血盛、浮沉轻软……”
赵广明听不懂,只是又衰又浮,恐怕并非好事,不禁心惊胆战,颤声问道:“大夫、大夫!请你救救我娘子!”
那大夫不禁失笑,起身对二人一拱手,却道:“恭喜赵管事、赵夫人。夫人怀的是双胎。”
赵广明同杜氏既惊且喜,大夫又开了安胎药,仔细叮嘱了一番。
随后仆从忙去煎药,赵广明千恩万谢送走大夫,各自忙乱不休,众人早将那点血迹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