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初二年,四月,陇关。
立在险峻关口向西极目眺望,能望见大雪山的轮廓。山顶的雪终年不化,好似山脚的牧人终日放歌,那些牧人的心也像他这般忧愁吗?
马越不知道。
整个凉州在去年便已经开始了传遍全境的战前动员,最晚被征募的那一批士卒都已经在陇县受训超过一年,他们已经足够明白前后左右的意义,也懂得战阵中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伍长屯长则由老兵充斥,并参与为期半年的州学军略科特训。如果此役得胜,马越打算在今后的凉州军中将士官制化为常态。普通士卒在战场上立功,加入州学研习军阵知识,经过短期学习关于战阵与御下,再放至军中任职底层军官。
相当数量能够断文识字的屯长、队正,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在战事中根据旌旗摇摆方向与军乐的鼓瑟声指挥袍泽变化阵型,从而达到最大限度保全自己的条件下杀伤敌军。
目前凉州的州学已经基本成型,覆甲军大营中更是建立了小型的军略所,专门教授士卒军略。
这场战争与贾诩的战略构想,激发了马越太大的野心,曾几何时凉州一隅已经足够令他满足。
而现在,他已经拥有并吞三辅的决心,若能聚拢关右三郡的财力物力人力,他要在远古的汉代一手创造出军事、民事、工匠的研发所。
此时此刻。
陇关之下,蜿蜒的军队列阵行军。近万步卒已经通过高大的关口,阵中的壮士们费尽力气将一架架凉州特有的重弩车推下关口,凉州覆甲的大纛在风中翩翩,纛下骑士披着全副武装的战甲,兜鍪覆着足以阻挡流矢的黑色面颊,全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冷酷的眸子,牵着的高头大马身上也是一般地覆着重重甲片。
当这些骑士在关口城门中通过时,守门的汉军甚至能够感受到森然彻骨的钢铁寒意。
一身三十八斤重的玄色战甲,腰间别着十二斤铸出水纹的铁柄短斧,肩上扛着积竹木柲的丈二骑矛,全身上下超过六十斤的负重令战马都难以承载,导致他们只能保持步骑结合来行进。
每一名重骑身旁,都跟随着两名手持长矛背负强弓劲弩的桀骜汉子,这些凶悍的凉州男人身上披着十四斤裲裆铁甲,手臂与肩膀则在皮甲的保护下,保证最大限度的马上骑射。他们有些人腰间插着二尺短剑,有些则在后腰上绑着数支短矛,每个人的左手上还带着一尺宽的圆形臂盾。他们的马匹像他们一样,身上披着柔韧的皮甲。
这些骑兵臀脚之下,坐着高桥鞍,踏着铁马蹬。
本来马越是不愿将这两样东西制造出来的,因为它们太容易复制,只要在战争中出现一次,将来便会永远地出现在战争中,促使以步战为主的汉末战争飞速演变到骑战。但当他将覆甲骑军组织起来后才发现,重甲骑士没有这两样东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高桥鞍马背承载不了如此沉重的铠甲,没有双马镫重骑也无法在马背上实现真正的冲击力。
不是每一匹战马都是宝骏良驹,想组建重骑部队,他只能拿出这两样东西。
再往后,是一支重步千人队,他们的铠甲像重骑军一般全副武装,但兵器组成上有些不同。这些重装步兵没有携带任何远程兵器,他们的腰间有两柄二尺短剑,除此之外便是他们肩膀上扛着四尺有余的长斧闪着烁烁寒光。
五十架装配绞盘的弩车,射八尺长矛,可远射五百步,人马俱穿。只是上弦太过缓慢,三十息方可上一矢。实际的战争应用中,威慑力远大于攻击力。
他们是马越手中的王牌,五千五百名聚集马越,聚集州域资财与超乎常人的刻苦训练铸成凉州覆甲军,首次以狰狞的面孔在这个世界上登场,向天下展露他们口中的獠牙。
整支精锐部队列队已经在陇关的城门洞下行进结束,后面是背负重弩强弓的凉州步卒与押运辎重的马队,马越这时才恋恋不舍地拍了拍女墙上新安置的强弩,转头看着川中诸将们的脸庞,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挤出个笑脸拱拱手,说道:“诸位兄长,那小弟这便率军东征了。”
马腾长出了口气,自家三弟在陇县以北荒废军营中操练出的这支兵马令他觉得胆寒,那不是军队,是一头头铁甲野兽,放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他们能践踏出一条鲜血通道。可哪怕三弟率领这样的部队出关,他的心里依旧对这场战争没有多少底气。他说:“三郎,你再想想,不然就不要出关了。”
“事到如今,停不了。琰儿与小擎就交给兄长照顾了。”马越紧紧地拥抱住自己的兄长,二人身上的甲胄撞在一起发出金石闷响,用力拍拍马腾的肩甲,他笑着说道:“如果战事顺利,下次再见兄长你就是凉州牧了!”
说罢,马越拱手对最张家川诸将拱手作别,带着马超走下城头。
马腾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说,其实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做凉州牧。他没有说,其实他觉得有个做凉州牧的弟弟挺好。
他也没有说,他心里从来没有过什么称霸天下的志向,他甚至根本不想让马越为了什么保卫汉室发动这么一场赌上身家性命的战争。
他怕人嘲笑他人穷志短,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可他心里还是不安,他用力按着女墙眺望城下马越招手的笑脸,他脑海中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天,马越想走出彰山看一看这个世界,那年他便是站在原地看着年少的小豆子满脸傻笑呲着白牙招手……马腾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随波逐流被生活推到哪里,他便走到哪里。手下的事情该做什么,他便做些什么。如果说有志向的话,当他还是个看到朝廷募兵榜便提着柴刀应征的年轻人时,他想活着回家再喝一碗深冬酿下的劣酒;当他成了县尉,他希望能中规中矩地操练县兵;当韩遂造反时他希望自己能挡住韩遂的进攻,如果挡不住他就保住性命跟着反叛罢了。
只是他有个弟弟在朝中任职,他不敢,也不能反叛,才硬起头皮与韩遂斗到底。
他的弟弟不像他。
他用远站在原地看着弟弟像他招手作别,他的兄弟则永远向往更大的世界。只是如今那颗高大的槐树变成巍峨的城阙,五十多个亡命四方的商队护卫成了两万余精锐强悍的凉州战士。
军阵蜿蜒行进,远到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看不到那面黑色大纛了。马腾转过头,故作轻松地一招手,说道:“回家!”
凉州众将闹哄哄地从陇关上走下去,马玩拉着他落后两步,正当他不解时,马玩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出一句话,令他脸上笑容瞬间凝固。
“兄长,李湛那日后再没回他的驻地,现在他手底下那班悍匪都炸开锅了。”马玩说罢小心地看了一眼前头的程银成宜等人,所幸他们都仍旧震惊于马越组建的覆甲军,暂时聊的热火朝天没人往后回头,马玩这才接着说道:“三郎走那日,我见那个叫孙毅的领了七八个鬼丰身边的游侠出川了。”
马腾的眼睛猛地一瞪,眨眼间又恢复常态,长出口气看了马玩一眼,几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猴子,这事别跟任何人说。”
马玩压着声音说道:“这我知道,关键是那帮马匪怎么办,没人弹压早晚是些祸害!”
马腾看了马玩一眼,摇了摇头叹气道:“三郎的心也真是……狠啊。”
“就是三郎不杀,这次回去找机会我也要动手,那王八蛋敢跟我动刀子!”马玩倒是一脸的戾气,走到城下这才扭头问道:“三郎走了,后面怎么办,老兄弟们早晚知道。”
马腾沉着脸走了两步,这才说道:“回去,你辖地跟李湛近,找些由头把他那块平了,那帮马匪全杀了。”
“诺!”
说罢,马腾又转过头吩咐道:“记得找个身量差不多的把脸划拉了……你知道怎么做吧?”
“大兄放心,这事我知道怎么做。”马玩点头,脸上带着狠毒与贪欲的笑容说道:“那他的防务,归我吧?”
马腾沉沉地点了点头,长出了口气,突然一把勾住马玩肩膀朗声笑了起来,引得前面众将回头侧目。程银拔下头顶毡帽问道:“啥事这么有趣,大兄也跟俺们说说。”
“方才某问马猴子,要是当年北疆战场上敌人是三郎手底下那样的覆甲军会怎么样。”马腾满脸讥笑地说道:“你们知道猴子咋说的?猴子你跟他们说,你是咋说的。”
马玩眯着眼睛瞥了马腾一眼,一脸没趣儿地说道:“就个这,有啥好笑的,我说能打几个不知道……”
“马猴子你就吹吧,还能打几个呢,我看你一个都打不过!”
“后面呢?后面呢?”
一帮凉州汉子在边儿上起哄,马玩没好气地说道:“要对上这样的怪物,把人从马上拽下来一身盔甲就能把我砸死,哪儿还能看到他们能打我几个啊!”
“哈哈哈哈!”
凉州骏马在初春奔驰,凉人汉子爽朗的笑声在草原上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