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里，瑞香过来请示九焰，“娘娘，该歇息了。”
九焰看了看朱祐樘，道，“先伺候皇上洗漱吧。”
“不必。”朱祐樘道，“你睡吧，我待会儿就要回去的。”
九焰闻言不由皱眉。但细细想想，朱祐樘说得也没错，他赶来这里已是不易，想要在这里住一晚根本不可能，必须早朝之前就回去。那样大臣们即便是知道什么风声，也都睡心照不宣的隐瞒下来。
否则闹大了，传出去，皇帝不顾朝事，跑到外头去，名声就坏了。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谁还能指望他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呢？
虽然他是皇帝，想做什么根本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可九焰却知道，朱祐樘的野心，绝对不止于继承皇位。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治下政通人和，海晏河清，成为能媲美那些历史上名声卓著的历代君王的皇帝，而不是庸庸碌碌，就这么过一生。
所以他还需要一个好名声。
“那你便不该来。”她叹了一口气，“这么来回一趟，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也不过能相处一两个时辰。”
“无事。”朱祐樘道，“你睡吧，我看着你。”
虽然九焰这样说，但事实上，对朱祐樘来说，哪怕只有一刻的时间，能跟九焰在一起，亦是弥足珍贵。
他一直都有这样的觉悟，自己同九焰是不能分开的。所以他一直很努力，让九焰进宫，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这一次，若非实在是担心九焰的身体，他绝不会答应让她独自离开皇宫。哪怕是派了人跟着照顾，他心里还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非要到这里来亲自看一看，知道她过得好好的，才能安心。
所以，就算只是看着九焰的睡颜，对他来说，也比在宫中辗转反侧要好得多。
可惜如今实在是太过忙碌，他根本抽不出时间，否则同九焰一起过过山居生活，或许也是一大乐事。
九焰想了想，道，“就算如此，也睡一会儿吧。”然后催促他去梳洗。
朱祐樘想了想，没有反对。反正到时候睡不睡，也是自己说了算。再说，他也已经好久不曾同九焰躺在一张床上了，对此亦十分怀念。
两人梳洗罢，将人都打发出去，朱祐樘在九焰身边躺下，侧过身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九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
朱祐樘将一只胳膊枕在头下面，唇角含笑，“自然是好看才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九焰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朱祐樘，不让他瞧见自己。
朱祐樘连忙坐起身，抬手把人翻了回来，“还是朝着我罢，转到右边去，压着心脏，大夫说对身子不好。我不看你便是了。”
说着重新躺下，并且闭上了眼睛。不过一只手却同九焰紧紧相握，丝毫不曾放松。
九焰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大概躺下也只是陪着自己，并不打算睡的。
不过，到了她这里，难不成还轮得到他想不睡就不睡么？
九焰勾了勾唇角，动用了一丝精神力，轻轻的安抚着朱祐樘。
他每日忙碌操心，其实夜里睡眠的时间很少，而且因为种种忧虑，也很难睡得香。之前九焰在的时候，发现这个问题，总会用精神力安抚一番，令他睡得好些。
但看来，这段时间自己不在，他的睡眠质量又回到了之前。
怕是这段时日，就没有一天好睡的。
所以九焰的精神力一用，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很快就听到朱祐樘渐渐变得沉缓的呼吸声。
九焰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阿佑像是瘦了。宫里虽然千好万好，但是对九焰来说，却并不觉得在那里过的算是好日子。
因为朱祐樘睡着了，所以九焰反倒不能睡了。
她叫了瑞香进来，低声吩咐道，“给我拿一本游记过来。想着些，提醒我二更的时候叫醒皇上，还要赶回去上早朝呢。”
“是。”瑞香先应了，又劝道，“娘娘也睡下吧？到时候奴婢唤您起来便是了。”
九焰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我一旦睡下，便沉得很，怕是不容易叫醒。到时候皇上肯定会阻止你。”
那倒是，瑞香心里想，皇上不知多么心疼娘娘，必定不愿意让她那时候起来，就是为了送他的。
“可娘娘一直熬着，也费神的很。”瑞香道。
“只这一次罢了。”九焰并不怎么在意，“明日歇午的时候补回来也就是了。”
“是。”瑞香见状，不能再劝，只好去拿了游记过来。又听九焰吩咐道，“你去厨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准备点清淡好克化的放着，到时候皇上醒来要吃。”
终于听到一个自己能做主的事，瑞香松了一口气，“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
九焰又想了想，没有什么忘了交代的，便道，“你也下去歇着吧。定好时间过来便是。”
瑞香低着头退出去了。九焰便半坐起身，将枕头竖起来，靠在床头上，就着灯光看书。
她倒也不怎么担心看坏了眼睛，因为这灯是特意从宫里带过来的，有个名头，唤作缠枝树灯，整个造型做成了一棵树的样子，精细非常。
而每一张伸展开的叶片之中，便点了一支指头粗细的蜡烛，加起来怕不有十六七支，照得这一片地方亮堂堂的，没有任何阴影。
九焰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便把书放下，就着烛光，静静的看着朱祐樘。
朱祐樘平日里忙得很，在宫里时，十天倒有八天是九焰睡着了，他都还在处理政事。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睡觉的，她一概不知。等她第二日醒来时，朱祐樘又早就上早朝去了。
所以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床上，安静的睡着。
九焰的手指从他眼下抹过，那里是一片暗青色的影子。
她想了想，低声道，“罢了，就让你做个美梦。”说着食指指尖在他眉心一点，将精神力传导进去，细细的勾勒出梦境的痕迹。
事实上她并不能够控制朱祐樘梦到些什么，只能确保梦中，朱祐樘的情绪是积极的，愉悦的。
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导入了过去的回忆，让朱祐樘机缘巧合，进入了其中。
……
这是一座非常高大的山，草木葱茏，溪水潺潺，灵气四溢。
太阳出来的时候，云蒸霞蔚，是所谓仙家气象。
朱祐樘时常在书中看到“钟灵毓秀”这样形容山川的词语，但是他曾经去过一次东岳泰山，感觉却也不过如此。
——虽然巍峨壮丽，但也只是一座山罢了。因其高峻挺秀，能够俯览整个齐鲁大地，所以才被人推崇。
然而眼前这座山却不同。它只是群山之中的一座，但是就算是这样，也让人能够一眼就看到它，并将之区别于其他的山峰。
然后朱祐樘听到一阵朗诵的声音。应该是个稚龄的小女孩，但声音却一板一眼，其中又蕴藏着某种奇特规律，显得十分的神秘诱人。
朱祐樘情不自禁的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便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捧着一卷书，一脸认真的诵读。
看到她的脸，朱祐樘惊呆了。
假如他和九焰有一个女儿的话，一定是生成这个样子的！没来由的，朱祐樘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女孩长得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焰儿，朱祐樘不免心生亲近之意，就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的听她念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觉得微微有些不耐了，那女孩却仍旧专心致志，没有一丝一毫的分神，直令朱祐樘叹为观止。
直到太阳走到正当空的位置，小女孩才收起书，站起来。
她没有发现朱祐樘，径直转身，朝着山路走去。朱祐樘连忙跟上。
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栋竹屋。小女孩想来就住在竹屋里，她先是走进正房，将书放下，才转去厨房，打开柜子，寻找食物。
令朱祐樘惊奇的是，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柜子，她竟然从里面拿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碟子炒青菜！
然后小女孩就着青菜，吃过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日复一日。对九焰来说，童年时代，就是这样无数个日子叠加起来的。师父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常年不在山上，修行全靠自觉，想做什么都可以。
原本应该是枯燥无味的，然而直到后来，她修成元婴，站在整个修真界的顶端时，在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却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纯粹和快乐。
朱祐樘也许并不懂得小女孩为什么要这样辛苦的独自生活，家人长辈又究竟去了何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旁观的时候，体会出小女孩安宁喜乐的心情来。
于是渐渐的，他满心的焦躁不耐也消失了，转变为一片安宁平和，仿佛在这寻常之中，品出了一些极致的幸福和快乐。
然后，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