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于章台召见了公子郚。公子郚身着赵服,博带长剑,玉佩叮咚。见赵王时恭敬行礼,唱赞如仪。
朝仪毕,公子郚道:“秦与赵同祖,兄弟之邦也。兄弟倪墙,非所幸也。今秦有陶,拓地于刚寿,赵其庆也,愿献聊、摄、令庐三邑,以广其地。王其纳之!蔺、离石、祁,故赵旧地,敝邑不能保其民,秦乃保之,赵其德也。王若归赵以三城,赵其欢庆,以为王寿!”
秦王道:“愿闻聊、摄、令庐三邑之状。”
公子郚从随从手中取出一卷图册,指点道:“聊、摄、令庐三邑,在刚寿之北百里。聊、摄,岩邑也。城墙坚固,以河为池。令庐,广邑也,民皆万户,钱粮众多。三邑足为陶之北户也。虽十万众,仓促难下。”
秦王道:“聊、摄、令庐三邑,赵所新服也;蔺、离石、祁,赵之旧地也。以新服之地易旧有之地,赵其利也,而秦无所得,空费钱粮。”
公子郚道:“非如王所言也!蔺、离石、祁三邑,赵之旧土,赵虽无德,三邑之民,或有心向赵者,而为大王害。王虽得地,其实无所得。聊、摄、令庐三邑,非赵故地,齐地也。王得之,齐必不敢害也。是王实得其利,而赵收旧土,敝王可入于宗庙也!两获其利,王其详之。”
秦王看了一眼白起,道:“卿昔入赵,所费几何?”
白起道:“臣之入赵也,带甲十万,历三岁乃定。所费曾不知其数!”
秦王道:“寡人闻蔺、兹氏,颇有铸钱者,岁得钱几何?”
公子郚道:“赵岁得十万钱,蔺、兹氏才什一也。”
秦王道:“敝邑僻远,少得其钱。此数岁,乃得多钱。今归其邑于赵,秦将何为?”
公子郚道:“夫铸钱之业,所费多,所得少,无甚利也。秦有山川之饶,玉石之利;郢有云梦之材,蜀有丹砂之石。大王欲得其钱,以其物易之,何钱而不得焉,而汲汲于蔺地万余钱耶?”
秦王道:“岁得万钱,今十岁,得钱十万,不亦可乎!蔺归于赵也,秦岁失万钱,愿得所偿。”
公子郚道:“偿秦万钱,臣亦足矣,无赖于王也。”
秦王道:“非只万钱,岁得万钱乃可!”
公子郚沉思片刻,咬牙道:“臣无才德,赖祖荫薄有其地,其产固不当王万一。愿岁贡万钱,以为王寿!”
秦王赞道:“公子豪气,为常人所无。敢问其母。”
公子郚神情黯然道:“臣母甚贱,不足辱王之耳。”
秦王道:“公子其来,太后其欲见也。”
公子郚道:“臣久闻太后之德,深恨难得一见。若太后惠赐一面,臣幸何如之!”于是召见结束。
秦王召见后,芈戎、泾阳君、高陵君和太后依次接见了公子郚,公子郚从容应对,不稍失礼。典客行人周匝环绕,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秦国的高层再次认真讨论了所有的条件,没有什么漏洞;惟一的可能就是,秦王交了城,而赵王毁约不交。但这样一来,赵国的信誉也就丧失殆尽了。只为了区区三城,得罪一个大国,赵国应该没有这么傻,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秦有能力让赵付出代价。
最终,大家认为,接受赵国的建议,完成交易。
为了避免失信的风险,魏冉要求,一定要在赵交割完济东三城后,秦才交割太原三城。但公子郚坚决不同意,说由于秦是强大的一方,如果赵交出济东三城,秦反悔,或提出新的条件,赵会十分难办。魏冉反问,如果秦交出太原三城,赵反悔又该如何?公子郚回答道:“秦,大国也;赵交好之不睱,焉敢犯之!况臣在咸阳,若赵欺秦,臣愿当鼎镬!”
魏冉再让一步,说秦也可以派公子去赵国为质,只是必需先交割济东,再交割太原。公子郚有些愤然道:“赵,小国也,愿交好大国。以地易地,实欲得大国之善也。大国多方猜忌,甚失所望。若大国无所信于小国,无所亲于小国,小国愿以辞,缮甲厉兵,以待罪也。”
魏冉见再谈下去可能就要破裂,只得放弃。把公子郚多留了几天,施加些压力,见无济于事,只得作罢,同意了公子郚的意见,先交割太原三城。
公子郚的随从大都跟着去了太原,和相府的使者一起办理移交事宜,只留下公子郚和五名随从。
从咸阳乘船到黄河边,必须弃舟,走到上游,从上郡再乘船到蔺。
上郡原是翟人的领地,魏国后来占领这里,设立了上郡,但五十多年前就已经割让给秦国。那时,现今的秦王还未出世,甚至他的母亲也还待字闺中,还不是秦王的芈八子。上郡境内是被河流切割得千沟万壑的高原,这反而为防御提供了极大方便。魏和秦都在这里构筑了强大的防御工事。
上郡所治在肤施,这个地方以中山国王子的名字命名。赵武灵王灭掉中山后,把王子迁到此处;它此前叫什么已经不知道了。王子虽然失国,但经济实力还是远远超过普通人,这里也就渐渐繁荣起来。
蔺就在肤施的对岸,背靠吕梁,面向黄河渡口,寻常千军万马也难以突破,是抵御西面之敌的重要堡垒。但另一方面,它需要依托东方的基地,离石、兹氏,就站在它的背后,成为它的后援。所以蔺的防御方向只能面向西方,对东方的来袭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这也是为什么魏冉一直觉得蔺、离石十分鸡肋的原因:虽然能够获利进入赵的通道,但对赵的进攻却少有防御能力。
从肤施过了河,进入蔺,这里虽然是防御堡垒,但却远离真正的前线,所以守备十分薄弱。越往东,紧张的气氛越浓厚。离石已经可以算是前线了,它扼守着离石水河谷;从离石再向东,是兹氏,这里本来也为秦军所占领,但最终未能守住,落入赵人之手,从而切断了离石与祁之间的交通,祁孤悬于平原之内,随时有可能被吃掉。
进入离石后,相府丞转达了秦王的决定,秦军放弃祁、离石和蔺三城,移交给赵国。尽管没有欢呼,但相府丞明显感到离石官员都像放下一块沉重的负担。
要去祁,必须经过兹氏。有了赵国使者,事情变得简单了。验过节符,兹氏让开道路。当一行人穿过兹氏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兹氏内沉重的气氛。兹氏切断了离石和祁之意的联系,这意味着,它要同时承受来自祁和离石两面的压力。
根据事先拟定好的计划,一行人先进入晋阳,谈判移交的具体事宜。毕竟,两国在这里对垒了十年,敌意很深,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不可预料的结果,甚至爆发大战。所以,双方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事先达成谅解!
和使者们同行的,有离石尉;祁尉也在得到通报后及时赶到晋阳。晋阳是赵氏起家的地方,当初智伯恃强欺凌赵氏时,赵氏依托晋阳,生生耗残了强大的智伯,策反韩、魏两家共同灭了智氏。后来赵氏被正式策封为诸侯,晋阳是赵国第一个首都。后来虽然迁都于邯郸,但晋阳始终是重要的战略区,配备有雄厚的兵力和坚固的防御体系。被秦国在太原境内楔入一个楔子,对晋阳来说,也是十分不愉快的事。
赵国使臣的到来,让晋阳守十分意外;而来谈判的内容,更让他喜出望外!秦国竟然要主动撤出祁、离石和蔺,自己惟一要做的,只是让开道路,不要阻拦!为什么要阻拦?夹道欢送也愿意!所以,无论离石尉和祁尉提什么要求,晋阳守一概应允,包括运出祁的财货!
谈判既定,相府丞就进入祁,协助安排撤军事宜。使臣大部留在晋阳,只派了少数人在秦赵之间进行协调。过程很顺利,从祁来回运输,总共运出了千乘以上的财货,几乎把祁搬空了。
秦国的行人和赵国使臣分别驻扎在兹氏和晋阳,处理撤退过程中的纠纷。——几乎没有什么纠纷,所有的纠纷都以赵人让步而结束。离石尉高度紧张:万一发生了矛盾,他必然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离石的军卒们也都枕戈待旦。
顺利,顺利,还是顺利!祁的士卒和官员全部撤出,乘船到了对岸。他们运出的财货早已运过了河。然后是离石的军卒,最后是蔺。赵国非常配合,一般要等秦军全部撤出后两天,才派军队进入,杜绝一切可能的矛盾纠纷。
一切移交办理完成后,相府丞提醒,该去交割济东三城了。
使臣以一副惊讶的目光看着相府丞,道:“济东三城何事?”
相府丞心里一沉,坏了,果然受骗了!他竭力保持镇静,用平静的语气道:“赵以济东三城,易太原三城。今太原三城已归大国,自当依约以济东归敝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