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对农民来说是春耕大忙季节,对诸侯来说,也是合纵连横,开展外交的好时节。特别是刚刚经历了天子被灭后,各国都力图通过外交行动,掌握其他诸侯的动向,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最先展开外交行动的是秦国。他向各诸侯国派出使臣,邀请他们参观现在已经运到咸阳的九鼎。宣布,凡是参加九鼎盛典的诸侯,秦国将与他们结盟,无论过去有多少恩怨,都一笔勾销。
九鼎的意义不言而喻,九鼎在咸阳,隐含着天命在咸阳,而前往咸阳“观九鼎”则代表着承认秦国继承了周的天命,是新的天子!天子九鼎和天下九州之间有着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只有天子能够明了,并加以祭祀。如果不去,万一秦国在祭祀时动了点什么手脚,自己可能吃不了兜着走;而真去,拥戴一名蛮夷为天下共主,实在不甘!
秦王在张禄辞去秦相之职后,任命蔡泽为相,而将相府各曹移到子楚府办公,朝中大臣立即明白了秦王的意图,那就是让子楚实际担任秦相,蔡泽只是一个幌子。不久,秦王就将蔡泽派到洛阳,全权解决周的事件,秦相的工作果然就交由子楚代理起来。
洛阳的问题其实不难解决,毕竟周没有任何实力与秦国对抗,难的只在于下政治决心。而这个政治决心并没有别人的参与,似乎连子楚也不知情,完全由秦王独断专行,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事后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连蔡泽在内,都只是执行秦王的指令。没有人知道秦王为何突然作出这一决定。
在派出蔡泽前往洛阳的同时,王龁也征发了关中刑徒三万人。
蔡泽到洛阳,明里是强行让西周过秦新年,并禁止西周过周历新年。暗里,蔡泽在动员西周公接任周王,但遭到西周公的明确拒绝:“臣虽周室,受封河南,已历三世,于王为公,继王位,非礼也!”
蔡泽道:“以公之见,当何如?”
西周公道:“诚周王薨,太子在焉。国有储君,非外人所可置言!”
蔡泽道:“王以周太子怨秦久矣,非所宜也!”
西周公道:“臣愿谏太子,亲善秦,无所背!”
蔡泽道:“周王素善秦,而诸侯一起,幡然改计,合纵而向秦。公虽谏,未足信也!愿更计之。”
西周公道:“太子在焉,另立他者,皆非礼也。夫太子贤明,秦与亲善,必不背德!”
蔡泽道:“周合天下而攻秦,罪不可恕也。周王曾无一言而悔之,惟以公入咸阳谢罪,非王命也。今王病笃,故不能谢,而太子曾无一言乎?”
西周公道:“周王,天子也,至尊无上。为尊者讳,礼也。臣身赴咸阳,实王意也,所以不彰者,天子无过举是也。天子本天之道,而臣行之。成,功归于天子;败,过归于臣子,义也!王过击于秦,皆臣下之过,非周王之意。秦王但有罚,臣愿一身任之!”
蔡泽道:“公盖秦臣,非周臣也,奈何为周计之备,而为秦计之薄也?秦无罪,而周集天下诸侯而伐之,于义何也?其罪当伐……”
西周公打断道:“周伐秦,诚周之罪也。而秦伐之,义也。周知其罪,故使臣献城、口,南面称臣……”
蔡泽也打断道:“称臣者,西周公也,非周王也!王释西周公,复其故地,愿周王改计也。今则经年,而王曾有一言悔之乎?”
西周公道:“王病笃,虽有意,无能为也!”
蔡泽道:“王病笃,而太子亦病乎?何无一言以进之?”
面对蔡泽的咄咄逼人,西周公哑口无言。
蔡泽道:“吾闻太子誓,必与秦绝,必为秦害!如此悖逆,王留之何用?”
西周公摇头叹息,不发一言。他深知,太子对秦国的怨恨甚至不加掩饰,秦国不可能不知道。诸侯合纵,周王已经年迈,当时处理实际事务的正是太子,因此,说太子一手推动了合纵也不为过。不仅仅是太子,周王被赶出自己的家,寄人篱下,他何尝不怨恨秦国。甚至自己,如果不是对秦国抱有深切的怨恨,他何至于出任合纵的将军!至于后来赴秦请罪,那不过是为周王提供掩护罢了!
但蔡泽不依不饶,继续道:“周王寄寓河南,何人继位,公一言可断。愿公言于王,废太子,更立他人!”
西周公摇头道:“太子自立,无失德之处,奈何废之?”
蔡泽威胁道:“若不废太子,周王万年后,将无人继之!”
西周公大惊,问道:“君其太子何?”
蔡泽道:“秦王愿太子往咸阳,未可久住洛阳!”
西周公坚持不同意,但蔡泽是秦相,而西周公是秦臣。蔡泽直接以西周公的名义下令,太子入咸阳为质。
但尚未等太子上道,周王就去世了。
于是秦与周的矛盾被摆上的桌面。蔡泽派兵包围了王宫,坚决不允许太子继位;部分忠心的周臣率领自己的家臣保着太子退往巩城。蔡泽随即宣布,洛阳归秦王直管,西周公迁往惮狐,洛阳宝器,连同九鼎在内,全部运往咸阳。
由于失去了天子宝器,太子在巩城也无法继位,是否他为周王发丧,也史无明文。通常末代王都没有谥号,因为已经没有后人为他发丧,也没有人对他盖棺定论。但末代周王有一个特例,他有谥号,谥“赧”。这好像说明有一个班子为他发丧并服丧。但“赧”不是一个吉祥字,通常不会作为谥号,给他这样一个明显带有贬斥含义的谥号,倒像是仇敌有意为之。会是秦人为他发丧,并给他评了个谥号吗?而且周赧王的墓到底在何处,历史上也是众说纷纭。最有可能的是被西周公带到惮狐,葬在汝水上游的山中;但也有可能被带回咸阳,葬于咸阳郊外。
可能是逃往东周的太子,为了对抗秦将九鼎运往咸阳,散布说,周的九鼎其实早已沉入了泗水,秦王运走的不过是些仿冒品!这种谎言自然无人相信,而且打击了周王的威信:如果洛阳的九鼎早就是仿冒品,那周王岂不是欺骗了天下?
随着周王的宝器被迁往咸阳,秦人对洛阳的控制暂时放松了,大批周人在此期间逃往东周,洛阳不复往日繁华,成为一片死寂的空城。
将周的宝器运往咸阳,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周王居于洛阳已经五百年。五百年来,洛阳一直是天下的中心,哪怕他再缺少权威,无人贡献,周天子也是钟鸣鼎食,积累下来的宝器相当可观。特别是那些所谓镇国重器,无论是体积还是质量都十分惊人,想要通过殽函道车运咸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必须走水运。洛阳倒是邻近黄河,但黄河险滩密布;从洛阳到咸阳是逆流而上,载着重物无法行舟,只能靠人工拉纤。而且这时又值冬季,黄河一段段结冰,必须靠人力凿开冰面,才能通航……每运回一件国之重器,都要动员成千上万的人协同工作。
除了宝器,周室还拥有手艺最为精湛的工匠。那些“通神”的礼器,如玉器、大型铜器,这些制造工艺几乎只掌握在周王工匠的手中,他们堪称国手,绝不能令其流落他国。此外,还有周王宫中的那些女人们……所有这些也都要运往咸阳。
蔡泽在洛阳,子楚在咸阳,两人合作共同完成这项工作。蔡泽在洛阳及其周围征发人力,往咸阳运;子楚则在咸阳大兴土木,建造宫殿、仓库,接收这些人和物。与之同时在河东展开的大战,这时几乎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之内,完全交付给蒙骜处理。而诸侯的动态,则由王龁负责管理。
秦王已经年届七旬,每天依然照例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完必要的事情后,就回宫休息。子楚身负重任,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陪伴在秦王周围,秦王也变得沉默寡言,经常陷入沉思之中。
楚国灭了鲁国。消息传来,引起朝中极大震动,大臣们纷纷建议,应该讨伐楚国,不能让它坐大。但秦王不为所动,只让王龁监视楚国的动向,指示子楚和蔡泽继续他们在洛阳的工作。
太子的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太子也没有出头露面。秦王升任陈四为太子冼马,目前闲居太子府,无所事事,和以前忙碌的生活完全不同。
张禄自称老病,辞去秦相,目前也还住在相府中。他申请迁回自己在废丘的家中,秦王不允,说他目前虽然不担任秦相了,但自己有疑,还是会随时向他请教。还向相府派出了剑士和郎卫,协助张禄了解政局,以备咨询。但这样一来,各司的官员也都不好再上门了。
这样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春天。楚国灭掉鲁国,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诸侯的注意力,诸侯们疑惑,灭周和灭鲁前后相继,是不是秦楚两国的默契。在这种猜忌中,蔡泽终于将洛阳的全部宝器运入了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