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庆芬生完立冬后,郭长有竟有三年时间没有回家,是历次不辞而别在外边呆得时间最长的一次。30岁不到的袁庆芬一个人拖着5个孩子,忙完队里的活儿又要忙家里,瘦得像个干瘪老太太。
村里的女人背后都说:“男人在外边野,庆芬肚子这回倒可以空下来,歇一歇了。可是,没有男人滋养,庆芬又像是地里断了雨水的秧苗,闹不好要枯死的。”
袁庆芬果然身体渐渐开始出毛病了,脸颊潮红,干一点活儿就大口大口地喘气,深更半夜还不住地咳嗽,一次竟然咳出血丝来。
家里的重体力活儿多亏了弟弟铁蛋儿。铁蛋儿这时候已经长成了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比他爹袁兴武还高出半个头。
这年初冬的一天上午,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雪,把秋收后的黑土地变成一片银白。太阳出来了,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都说喜鹊叫喜,今天正好是郭家小儿子郭立冬过4岁生日,早晨吃了母亲给煮的红皮鸡蛋,小立冬跑到门外跟二哥郭夏至、三哥郭立秋用小铲子玩雪,大哥郭芒种9岁了,正坐在炕上跟大姐和妈妈搓新玉米,准备拿到队上的磨房里磨成面粉贴饼子。新玉米细细地磨了,做出的饼子黄灿灿的,一面带着不软不硬的锅巴,咬一口,有一股特殊的清香味儿。
这时候院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背着个面口袋,手提着旅行袋,斜挎着帆布包。6岁的郭立秋和4岁的郭立冬对这个陌生的来客感到好奇,8岁的郭夏至虽然也不认识来者,但是他的智力已经达到了懂得推理的程度,他猜测这个人就是妈妈晚上躺炕上不厌其烦地讲白天站地里跳着脚骂的那个“二流子”,别人家孩子都有偏他家5个孩子缺少的爸爸。
郭长有从这个大孩子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惊喜,小声问:“你是芒种吗?你妈和你姐在家吗?”
“我不是芒种,我是夏至。”郭夏至急忙更正道,“我妈和我姐还有芒种在屋里搓苞米呢。”
“呵,夏至都长这么高啦。如果我没猜错,这俩就是立秋和立冬喽?”郭长有故作得意地说。
听到门外的动静,袁庆芬慌忙趿拉着鞋跑出房门,见院子中间站着的这个人,头戴一顶棕色狗皮帽子,皮毛上挂着白霜,身穿轧成一道一道的黑棉袄,腰里还扎了条黑布带子,正是她那个“挨千刀的”当家的郭长有!
这一次两人分别的时间最长,三年寒来暑往,1000多个日日夜夜,袁庆芬肉体和精神受到多少痛苦煎熬啊!在这一刻,所有怨恨和委屈都化作奔涌而出的泪水。袁庆芬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只是一抽一抽地哭泣,连破口大骂放声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郭长有挑一块干净的地面放下面袋子和旅行包,伸出两只手拉妻子,袁庆芬坐在那里不肯起来,郭长有横着抱起媳妇进屋,放到热炕上。妈妈一个大人却像孩子一样让人抱,5个子女都觉得新奇。郭长有用目光慈爱地扫一遍5个小毛头,去外边一件一件搬回自己的行李。望一眼搓了半簸箕的玉米,摆了摆手说:“今天中午咱不吃苞米面饼子了,叫你妈烙糖饼!”边说,边把面口袋提到炕上。听说要有糖饼吃,5个孩子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天的午饭真是香甜啊!足可以镌刻在5个孩子童年的记忆里,那是爸爸回来的味道,郭立春至今记忆犹新。母亲在磨石上磨刀霍霍,抓了一只老母鸡杀了,烧一锅开水,指挥芒种和夏至两个褪鸡毛。母亲自己则从大缸里捞出一大棵酸菜,慢慢地片薄,细细地切丝。不一会儿,鸡肉炖酸菜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小草房,并袅袅地飘散到小院里,飘在了第四小队半条街。郭立春在灶下烧火,爸爸亲自和面、扞皮儿、包糖,烙了满满一泥盆的糖饼。糖饼就酸菜炖鸡肉,这是怎样的人间美味啊!5个孩子只顾埋头吃,等到终于感到吃饱时,都撑得直喊肚子疼。
郭家小院传出的与众不同的奇特香气唤醒了上河大队四小队半条街人沉睡的记忆,那记忆是10年前村口老柳树下的第一声“唤头”响,是小草屋里一声接一声婴儿的“哇哇”啼哭,是男人不辞而别后女人凄厉的哭号,是老袁头一声震天动地的怒骂……
“刁妻逆子浪荡婿,不要脸的亲兄弟”,是人一生遇到的最不堪却又难以摆脱的亲情,袁兴武原本庆幸自己与这些毫无干系,却不幸得了郭长有这个“浪荡婿”,让他在村里颜面扫地,怎能不怒火中烧,想起来就恨得牙直痒痒,提起来就忍不住要臭骂一通。
外孙子立夏来了,站在门口,怯怯地报告说:“姥爷,我爸回来了,让我请你过去喝酒。”
“喝他的酒?我怕给烧死!回去告诉你那个没脸没皮不争气的爹,最好别让我看见他,小心我削他!”袁兴武也扔下50奔60数的人了,体力已大不如从前,哪里有力气削别人,不过是说几句狠话解解气罢了。“浪荡婿”迷途知返,二女儿母子6人也算有了依靠,总是一件好事。
晚上,郭长有坐在热炕头上,一边帮一家人夹榛子仁、松子仁吃,一边给妻子和5个孩子讲他这三年来的传奇经历。他说他这趟去了边外,不再靠走街串巷理发为生,而是倒腾人参、鹿茸和秋木耳,他说他跟猎人打过狍子,还遇到过野狼呢!不过,危险都躲过去了,他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了,挣回了钱,开春就给家里翻盖房子。“7口人,住两间泥草房怎么行?得盖四间砖瓦房,丫头立春有一间,4个臭小子睡一间就行啦,我和你们的妈妈得有一间,好安安静静地给你们再多生产一些小弟弟小妹妹们。”
庆芬故意生气地瞥了丈夫一眼,不屑地说:“谁跟你生产?要生产你一个人生产去吧!”心里却揣着欢喜,只盼着那宽敞的大瓦房快快盖起来,有一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爱巢,她也可以在村里的妇女中挺起胸膛抬起头。
这个冬天,郭家的生活是快乐温馨幸福的。5个孩子,都穿上了新棉衣新棉鞋,口袋里时不时会揣上小零食,有大榛子,炒松子,花生米,最不济也有炒糖豆和爆米花,芒种和夏至的小伙伴多起来,不再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唱《打靶归来》,也不再有人骂他们的爸爸是“二流子”,他们更愿意叫这个有趣的人“二姑父”,因为这一声“二姑父”很可能给他们带来一把小零食的福利。
袁庆芬的身体也一天天地硬朗起来,不再咳嗽了,脸上的潮红褪去,是白里透着的健康的红晕,连头发也变得顺滑,不似过去,乱得像鸡窝。村里的妇女们都说:有没有男人滋润就是不一样,看着吧,肚子又该有动静了。
眼见来到了春节,郭长有说:“媳妇,你一瓢一瓢辛苦喂大的这头年猪,今年咱别再卖出一半儿供别人家享用了,就给咱几个小免崽子好好解解馋,你男人挣的钱养你们娘儿几个足够了。”
开春,地上的冻土刚刚开化,郭长有便张罗备料盖房。老丈人袁兴武不计前嫌,也过来帮着参谋,说:“四间房眼时住着还行,将来芒种夏至娶媳妇,就不好分了,莫不如先盖三间一家人住着,等芒种夏至大了有条件再盖三间,这样3个儿子娶媳妇就都有房住了。等立秋立冬大了再盖三间,4个儿子就算打点出去了。”
郭长有说:“我还是觉得盖四间好,5个孩子都有处住。芒种才10岁,娶媳妇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翁婿俩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虽然一时半会儿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盖新房总归是好事儿,多一间少一间又何妨呢?
袁兴武说动土盖房怎么的也得等春耕大忙过后,不然去哪里请帮工呢?
这倒是个现实问题。郭长有一个外来户,又长年游荡在外,谁家有事都不见他上前,哪个会给他面子过来帮工呢?最终还是得靠岳丈袁兴武在村里多年结下的人缘。
可是,农忙时节来到后,郭长有又像屁股上长了尖儿,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家里来了个郭长有的朋友,也不知何方神圣,跟郭长有见面就一个劲儿地握手拥抱,称兄道弟熟稔亲热得很。郭长有打发媳妇烙饼炒菜烫酒招待来客,两人喝到日落西山,唠的都是到哪里能挣到钱发大财。
来人说:“到广州倒腾电子表准能挣大钱,几元钱一块上货,拿到内地能卖100元。只可惜我口袋里没有太多本钱,去一趟挣的钱都不够路费的。”
郭长有说:“我有啊!你拿货我出钱,挣到钱咱俩对半分。”
来人说:“那感情好了。你出本钱,贡献大,你六我四分就行。”
不久,郭长有就提出去广州考察一下市场,想跟好朋友倒腾电子表,如果挣到大钱,回来后一下子盖它个六间房,何苦还跟老丈人为盖三间还是四间争讲个没完?
袁庆芬有过上几次丈夫离家出走的悲惨经历,当然不肯放他走,而且,把他带回家准备盖房的1000元钱也给扣了下来,并让芒种和夏至两个看住他们的爹,别再让他再跑了。
可是,一个大活人哪里是两个孩子能看得住的?郭长有还是悄悄走了,并把袁庆芬背着他藏到墙洞里的钱偷偷拿走了。
这一次,袁庆芬没有喊也没有叫,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眼泪都没掉一滴,只是咬着牙恨恨地说:“就当他死在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