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王丹宇刚刚睡醒,手机铃声便响起,是靳明丽打来的。
“王老师,咱的‘单身妈妈热线’开张啦!青山一中一位叫曲敏捷的老师想接受访谈,参与这个话题。我想,第一期还是请您来做吧,这第一炮打响了,以后您如果实在是忙,我可以适当接济一下。”
“小靳你太谦虚啦!我昨晚觉睡得挺饱,今天可以的,你约吧。要不咱别去你们报社楼下的茶吧了,就来我家好不好?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都是女士,也无妨。”王丹宇说。
“开设茶吧,是钟老师的主意,说是让咱俩省点茶水钱。在您家采访,那就更好了,我帮您约下午一点半钟您看可以吗?”靳明丽问。
“没问题,我一下午都在家里恭候这位曲老师大驾。”
下午一点半钟,曲敏捷准时按响了王丹宇家青城花园小区12栋楼101室的门铃。
“欢迎曲老师!到底是人民教师啊,时间观念真强,一点半钟,一分不差。”王丹宇开门请进曲敏捷,笑道。
曲敏捷俯身换下鞋子,王丹宇将其让到客厅沙发里坐下,问:“曲老师,你喝茶还是咖啡?”
“谢谢王老师,您不用忙活,我平时都是喝白开水的,现在还不渴。”曲敏捷起身说。
王丹宇坐下来,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来客,四十左右岁年龄,中等身材,模样属于那种走入人群中不容易被一下子认出来的大众脸,浑身上下穿着打扮干净而清爽,不施粉黛,更无任何首饰。
“王老师,靳老师昨天向我推荐了您的网络小说《小芳》,我一口气把上半部都看完了,好几次都感动得落泪了。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作者的亲身经历,一些细微的情绪是很难靠想像描摹出来的。不过,王老师,我说句话您别介意,我觉得与我的经历相比,小芳算是幸运的,毕竟,她的父亲是慈爱的,给她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而我,虽然父亲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与我除了生物学意义上的父女关系,已没有任何联系。您都不会相信,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城市里,竟有二十几年时间没见面了。父亲对我而言,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说到这里,曲敏捷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王丹宇递一张纸巾给她,并不插话,听她继续说。
“从我记事时起,父母两人就没有在一起好好谈过心说过话,他们整天无休止地吵架,不但文斗,还有武斗。王老师您看,我额头这块疤就是他们一场伟大战争颁给我的荣誉勋章。”曲敏捷边说,边撩开自己的头发,果然在额头与发际交接处有一个月牙状的疤痕。
依王丹宇的访谈经验,当讲述者进入自己的情境之中时,访谈者最好不要去插言打断他的思路,而是任由他自己去述说。更何况,曲敏捷是一位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思维逻辑清晰,语言表达完整,自己只须出两只耳朵倾听,在关键处记上一笔就是了。
曲敏捷的父亲,在她的记忆中只是一个名字——曲啸天。她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父母两个人一场接一场的激烈争吵。
曲啸天出生在海市一个资本家的家庭里,是一所国内知名大学采矿专业大学生,22岁那年,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被分配到青山铁矿当了一名采矿工人。
青山铁矿是一座地下开采的铁矿,曲啸天每天早晨天刚亮就与工友们乘升降电梯下到井下,晚上日落时才收工上到地面。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工人阶级挂帅的特殊年代里,他一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地位是极度卑微的。他以为,他的所有理想都就此断送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是他以后生活的全部。
30岁那年,曲啸天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住在矿山职工宿舍里,宿舍一楼就是职工食堂。曲啸天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在工友中没有一个朋友,所以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去食堂吃晚饭。最近,食堂新来了一个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的女炊事员,每次打饭,她都对曲啸天给予特别关照,饭量给的比别人多,偶尔菜里有肉,曲啸天的饭盒里一定比别的工友多出几块肉来。曲啸天受过高等教育,虽然平时话很少,但心思最是细腻缜密,他当然感受得到女炊事员对自己的格外关照。后来他从工友们口中得知,这个胖胖的女炊事员姓许,20岁刚出头的年纪,爸爸是矿里的退休老矿工,家住在离矿山不远的郊区。
这年春节,矿上外地工友大部分都回家过年了,曲啸天因为家乡路途遥远,父母又正在被专政中,所以主动留在矿上继续工作。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曲啸天去食堂打饭,食堂值班的正是小许姑娘。曲啸天像往日一样,把饭盒和餐票伸进窗口想打饭,小许却把饭盒连同餐票生硬地推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卖给我饭?”曲啸天奇怪地问。
“今天年三十儿,人家都回家过年了,没回家的,也都去了工友家吃年夜饭,就你一个,我怎么给你开伙?”小许说话语速非常快,像机关枪打出的一梭子连发子弹。
“你不开伙,难道年三十晚上让我饿着肚子吗?”曲啸天一改往日逆来顺受的秉性,大声争辩起来。
“你饿不咋的,关我什么事情。姑奶奶我也得赶紧回家吃年夜饭了,没工夫侍候你一个资本家少爷。”小许依旧语速不减语调不降。
“你——你一个小姑娘,不要太欺负人好吧。不吃就不吃好了,我回寝室喝杯开水睡下就是了。”曲啸天拿起饭盒拾起餐票,转身就走,再不走,小许就会看到他眼里含着的泪水。
“回来回来,真是个书呆子,一点儿玩笑都开不起。大过年的,你吃啥呀?难道还让我给你做窝头炖白菜吗?看这是什么?”小许说着,从里边拿出一只用白毛巾包裹的饭盒放到窗口。
“我下午回家特意给你包的饺子。知道你们南方人不爱吃酸菜,我专门给你做的白菜猪肉馅,赶紧趁热乎吃了吧。”
见曲啸天愣在那里,小许打开厨房通往餐厅的门,进到餐厅里,拿起装饺子的饭盒,拉曲啸天坐在椅子上,把饭盒打开,推到曲啸天的面前。
曲啸天还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怎么的书呆子?难道要我这个工人阶级的女儿喂你这个资产阶级少爷吃不成吗?”小许坐到曲啸天的对面,笑着拿起一双筷子递到他手上。
曲啸天接过筷子,夹起一只小巧的饺子放入嘴中,还没来得及下咽,眼泪先流出来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还下起小猫崽儿啦?至于吗?是嫌我包的饺子不好吃,比不上你们家的七大盅八大碗儿?”小许依旧快人快语。
“谢谢你小许同志,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是有点想家,想姆妈了,想我小时候家里头的年夜饭。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好小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有好多好多佣人要忙活好几天的。”曲啸天沉浸在儿时的记忆里,像说给小许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曲师傅,你那是腐朽的剥削阶级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哪还有什么佣人?我在食堂给你做饭,你下井开采铁矿,只是革命分工不同罢了。”小许说。
小许的一番话把曲啸天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他叹了一口气,认真品尝小许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除了略微有些咸,总体感觉还是鲜香可口的。
“小许,你的饺子包得真好吃!对了,只知道你姓许,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叫什么呢?”曲啸天问。
“我叫许凤玲,你跟我爸妈一样叫我小玲子就行。”
“那怎么可以?小玲子是你爸妈的专属称呼,我怎么可以乱叫呢?”
“我说可以就可以,叫吧,我爱听,就叫我一声小玲子。”许凤玲歪着头,调皮地说。
“小——不行不行,我还是叫不出口。”曲啸天难为情地说。
“那我也改口,不叫你曲师傅,就叫你曲大哥好不好?曲大哥,快答应啊,曲大哥曲大哥!”
“小玲子,你一个劲儿叫我干啥?”曲啸天故意学着许凤玲的东北方言,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去只见曲啸天成天阴着个脸,这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原来他的笑容还是很好看的。
吃过晚饭,收拾了饭盒,许凤玲执意要去曲啸天的寝室里坐一坐,陪他守岁,这一坐竟至天明。
来青山8年多,曲啸天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这个晚上,许凤玲像暗夜里一盏明灯点亮了他的世界,他敞开心扉,讲了自己许多的往事,从父亲和他的三房太太,到自己读大学时立下的志愿。这一晚上,他比过去8年说的话还多。
两个人,虽然差着8岁的年龄,却都是第一次与陌生的异性这样坦诚交流,这样近距离在一起。他们的感情像冲破闸门的潮水,势不可挡,都把自己的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对方,并在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孕育了他们的大女儿曲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