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后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好像就在十月下旬,前几天人们还热得可以穿单衣,杨树柳树上面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变黄落尽,地里的秋白菜仍然一片碧绿,都还没有来得及砍下,忽然一夜北风吹来,鹅毛般的雪片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雪从早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由大到小,一点点收住了,天空依旧是阴沉着。
那一天,母亲在生产队上了一天的工,只中午回到家里草草吃了口饭。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决定去生产队上工了,她说一家人不能都呆在家里坐吃山空,得有一个人上班挣工分,虽然父亲是因工而亡,大队里给已经步入老年的奶奶和尚未成年的王丹宇一定的抚恤工分。
入冬了,粮食收仓入库,连用作柴火的玉米高梁秸秆也分到了各家各户,地里的大白菜还没有开始收获,这个时候生产队里是没有女社员的活计可做的,大部分妇女都歇在家里,养养鸡喂喂猪照顾照顾老人孩子。王丹宇的母亲胡凤娥却执意要上工。王丹宇的父亲王克强去世后,原来的副队长二柱子当上了二队的生产队长。
胡凤娥对二柱子说:“你给我安排什么活儿都行,家里一老一小需要供养,我得给她们挣工分。”
二柱子拗不过胡凤娥,又感念于刚刚离世的前任生产队长对自己的提携,只得安排她帮老五爷给生产队的牲口铡草料。
这天,母亲铡完草料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阴雪天,天比平时黑得更早,王丹宇趟着没膝深的雪放学刚刚进到家门放下书包。
“小芳,鸡都回来了吗?”母亲进门就问。
拌食喂鸡,赶小鸡进架,是父亲去世后王丹宇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项任务。从春天到秋天,她看着一窝毛绒绒的小鸡先是被它们的母亲老母鸡驱离身边,被迫开始独立觅食生活,慢慢地长出了硬硬的羽毛,硬羽毛逐渐丰满盖住了毛绒绒的身体,长成了大鸡,分出了公鸡和母鸡,分清了各样花色,来年开春,母鸡就能生蛋了,那些早熟的,甚至可以做母亲呢。可是这一天因为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小鸡都蒙了,王丹宇拌好鸡食“咕咕咕”的唤了半天,一数还是少了五只。
“妈,鸡少了五只。”王丹宇焦急地说。
“你是死人啊?鸡丢了还傻站在那里干啥?快去挨家挨户找啊!”母亲瞪圆眼睛,高声怒吼道。
顾不得系围巾戴手套,王丹宇就先去她的几个女同学家问,看有没有多出小鸡,她认识自家的小鸡,只要让她打开鸡架认一下,一定能分辨出来哪只是她家走失的。可是,她的那几个同学的母亲都说家里没有多出鸡,鸡架都关了门,大雪天,不可能再放出来让她辨认。
王丹宇小脸儿被呼呼的北风吹得像刀割,小手和小脚冻得像猫咬,空着两只手悻悻地走回家时,见母亲一手抱着一只鸡也回来了,是小花和大白。
“一只也没找回吗?”母亲质问道。
“我问了,他们都说没多出来。”王丹宇嗫嚅着说。
“他们说没有就没有啊,你是死人吗?不会自己打开鸡架看一看!鸡没找到你死回来干什么?”母亲把手中的两只鸡塞进自家的鸡架里,巴掌比骂声来得还要快捷还要迅猛。遭到母亲巴掌的抽打,王丹宇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变得红通通,是疼痛后的灼热。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有疼痛,更有委屈。
“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丧啊!你那死爹都死了,还哭个啥!养你们这些白吃饭的东西有什么用,连几只鸡都看不住。”
母亲骂得越狠,丹宇哭得越凶,母亲听得心烦,巴掌又是不分头不分脸地像雨点儿一样打向丹宇。丹宇更哭。
“胡凤娥你何苦这样打她,你也不用这么心急,我反正活不几天,也拖累不了你们几天了。”奶奶在她的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说你了吗?我打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你死还是活又干我什么事儿!”
奶奶微弱的声音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担心奶奶听到自己挨打心疼难过,王丹宇把嚎哭强行吞了回去,改为一声接一声压抑的抽泣。
王丹宇渐渐收住了悲声,母亲却放声哭起来,数落道:“都是狗眼看人低,克强活着的时候,谁敢这样对我。别说是咱家的鸡跑他们家了,饶是没有跑去,还巴不得给我送上门儿一只打打溜须呢!我抱走自已家的鸡,那骚娘们儿还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小死丫头,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以后放学别在外面疯玩儿了,赶紧给我回家喂鸡圈鸡,再丢一只,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这是王丹宇长到7岁第一次挨母亲打,她以前不知道,成天捂着胸口哼哼叽叽说胃疼的母亲,拳头和巴掌竟然如此的凌厉。
晚上,母亲把煮熟的鸡蛋剥了皮放凉,在王丹宇红肿的小脸上一遍遍地滚,明明是善意的表现,一张脸却依旧冷若冰霜,也不说话。滚过后,气哼哼地说:“你把鸡蛋吃了吧,丢了鸡,还有功了。”
王丹宇心里堵得像塞满了棉花,她不想吃这只鸡蛋,可是又慑于母亲投来的恶狠狠的目光,只得接过这只鸡蛋,噎了好几次,才满心屈辱地把鸡蛋完全吃下去。
第二天早晨,母亲抱柴火准备做早饭时,从柴草垛里发现了一只芦花鸡,正是昨天丢失的。王丹宇喊同学秀萍上学,秀萍妈说早晨放鸡出架,发现她家昨晚多出一只小黑鸡,也是丹宇家昨天走失的小黑。再后来,母亲说从孙文财家的粪坑里发现了一堆红色的鸡毛,一定是她家丢失的那只准备用作明年种鸡的那只小红公鸡,被孙文财的老婆给连夜炖吃了。当时母亲去孙家问,孙文财的老婆态度最是蛮横,大声嚷嚷道:“胡凤娥你丢鸡去外面找啊,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我会藏你一只鸡么!别说是一只毛团子小鸡了,就算是金银财宝我也不稀罕啊。”母亲回来后气愤地说:“克强活着的时候,这死娘们儿啥时跟我这样说过话?我春天跟她换抱窝的种蛋,她还硬多给我两个呢,这脸说变就变,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
后来,母亲每在外面遇到不痛快的事情,总是感慨一句“克强活着的时候”,搞得王丹宇和奶奶都跟着伤心。
第二天来到学校上学,王丹宇的脸依旧是红肿的。徐老师看到了,关切地问:“王丹宇,你的脸怎么了?是冻的么?”
王丹宇不语。
“变天了,怎么不系好围巾呢?我记得你爸爸去年冬天给你买过一条红围巾的。”徐老师继续问。
“她没看住家里的小鸡,让她妈打了。”徐秀萍抢着回答。
徐老师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用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王丹宇红肿的脸颊,许久,说:“王丹宇,以后你放学后不许在外边疯玩儿了,要立即回家,帮你妈妈做些家务,照顾好你奶奶。”
王丹宇点头。
“她昨天根本没在外面玩儿,雪太深了,没膝盖,我俩走不动路,才晚回家的。”徐秀萍又帮王丹宇向老师解释。
从那以后,家里的26只鸡再没有丢失一只,而奶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吃得越来越少,已经起不来炕了,烟却越抽越凶。奶奶每次用微弱的声音喊“小芳子”的时候,除了让孙女给她端水拿药,就是让孙女往铜烟袋锅里装旱烟沫,帮她划火柴点着。奶奶再也托不起长长的红木烟杆,而是侧躺着身子一口一口地抽。也再不能滋溜一声吐一口唾沫到泥土地上,只能吐到枕边一块乌漆嘛黑的抹布上。奶奶房间墙壁上《红灯记》年画里的李铁梅,经过了一年四季,还不知疲倦地高举红灯,神色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