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玛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把茄子夹起,不由叹了口气,懊恼地说道:
“我曾体会过无与伦比的强大快感,挥手可崩塌山峰、摧毁城市……可现在却承受着从未想象过的孱弱,就如同两岁的孩童一般,连自理都成问题。”
“对阁下而言,这是一个修炼心境的契机。”圆脸武僧平静地说道。
在我穿越前的世界里,有句话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安格玛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方并不能切身体会自己面临的痛苦,以及一前一后的巨大差异。
“相信我,我能体会这种感觉。”
圆脸武僧似乎是看出了安格玛的疑问,一边将饭菜夹在馒头里,一边语气平和地娓娓道来:“加入影踪派前,我曾是蟠龙脊上的一名守卫。有一天午夜轮到我的小队执勤,我们撞上了几名试图破坏城墙防御设施的螳螂妖刺客。小队六人死伤殆尽,自打我进入军队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的莫队长也死在了我眼前。他临死前神情中的错愕、惊恐,以及一次诡异的释然,都让我记忆犹新……最后我被逼进了绝路,不得不跳下城墙谋求那一线的生机。我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但将近四十米的落差,还是让我受了致命重伤。右侧的肋骨……
方统领把夹着饭菜的馒头递给安格玛,用另一只手在自己右肋上画了个圈,“九根肋骨,断了八根。碎裂的骨茬刺入了我的肺叶,每次喘息都能听到血沫在气管里打转的声音,当时长城守卫中最好的军医也对我的伤势束手无策。”
“这里……”他又撩开衣襟,把覆盖着柔软皮毛的左侧锁骨部位亮了出来,安格玛看到,哪里的皮毛有明显的缺失,是一道竖着贯穿锁骨的疤痕。
“也断了。至少在锁骨这样的关键骨骼部位上,熊猫人的身体构造和阁下认知中的人体大致相同。想必阁下知道锁骨断裂意味着什么,在有限的医疗条件下,哪怕骨头接上了,今后也很有可能落下残疾。如今我的整条左臂都用不上劲,连饭碗都拿不稳。”
说着为了示范,他端起一个盘子。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可神情里却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口中所说的只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安格玛沉默着把颤抖的右手放在眼前端详了起来,苦笑道:“我没有方统领这么豁达。一想到今后可能一直会是这副样子,我就感到懊恼无比。”
“按照阁下此前所说,若非如此,阁下也没办法击败自己的敌人,不是吗?”
方统领继续斟酒,与左手截然相反的是,他的右手稳若磐石,酒葫芦里的黄酒潺潺流下,刚好把木制酒盅盈满,一丝不溢,一丝不少。
安格玛想到了“堕落者”消散前的话语,本欲反驳实际上那不是敌人,但想想对方说的也没错。在时间的尽头,确实还有穷尽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可怕存在等候着自己……
他拿起酒杯,小口啜饮。
“而且我并不豁达。”方统领说道。
安格玛抬起头来,圆脸熊猫人的脸上只有平静,“同僚在蟠龙脊外找到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折断的左腿贴在后背上,断裂的脚骨被坠地的冲击力插进了我的后腰,只差一寸就会捅破我的肾脏……我在蟠龙脊上执勤了十年。我曾以为自己早已看破死亡,但当它真的来临时,我才发现我是那样的无助。那时我的耳边回荡着同僚的呼唤声,脑子里想的是家人、朋友和与我一同历经战阵厮杀,结下鲜血情谊的同僚们的音容笑貌……我不想就这样死去。他们告诉我,我一直在小声呼唤我的母亲……”
安格玛放下酒杯,继续聆听。
“他们把我带回卫戍营地,可营地里的医师全都对我的伤势束手无策。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逐渐走向死亡……在动弹不得的惊恐中,真切地体会到每一片扎在我身体里的碎骨,感受着身体机能的崩溃与意识的涣散,最终无依无靠的死去……”
“万幸的是,恰好有一队结束侦查任务的云端祥龙骑士在返程时经过卫戍营地,他们把我带到了青龙寺。至尊天神玉珑帮我捡回了一条命。但醒来后,我并不感谢玉珑,甚至对其破口大骂。她不该救活我,因为我知道我的伤有多重,我此后的人生将一直瘫痪在床,吃喝拉撒事事需要别人的照料,反倒不如干脆地死去。但玉珑并未嗔怪我的不敬。渐渐的,我开始康复。最初的阶段是最难熬的,我的右臂康复了,可双腿依旧不听使唤。暴躁、烦乱、自暴自弃……许许多多早在我踏上武僧之道之初就予以灭除的情绪接连呈现,深深困扰着我。我的世界越发灰暗,直至有一天,我差点失手扼死了为我上药的治疗师,才惊醒过来……那个年轻的治疗师名叫‘万华’,也就是这些天一直帮助阁下康复的万小姐。阁下留心的话,就可以发现万小姐的头部无法正常竖直,有些微微向左偏移……那是我造成的。我扼伤了万小姐的颈椎,导致第二骨关节错位。没人敢矫正,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截瘫……但万小姐从没有说过什么,甚至没有埋怨过我,依旧在尽心尽力地治疗着我。康复以后,我追随在万小姐左右,发誓以我的生命守护万小姐,万死不辞。若说懊悔,我至今仍在悔恨,我悔恨自己的自暴自弃,更悔恨我伤到了我的恩人……”
圆脸武僧直视着安格玛的双眼,眼中有异样的光彩闪动,好半晌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所以我说,我并不豁达。阁下认为自己如今的表现非常不堪,殊不知许许多多面临同样困境的人比您还要痛苦。有人幸运地痊愈,可有人却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被禁锢在几尺见方的囚笼里,闻着被自己失禁后排出的污秽之物打湿的被褥上,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臊臭味,悔恨终生。”
看着端坐在矮桌后的圆脸武僧,安格玛陷入了沉默。
微风习习,空气中带有一丝湿意。天空亦是有些灰暗,看不到太阳,似乎正有一场小雨在酝酿着。
滴答……
一滴雨珠落到了安格玛拿着夹菜馒头的左手上。
滴答……
滴答……
雨珠越落越急,越落越密,直至发展为一场细碎的梅雨,在漫天的雨幕中,端坐在矮桌之后的方统领就那样看着安格玛,过了一会,开始往食盒中收纳餐盘,动作十分轻缓。他的左手虽然颤抖,却没有任何菜品在过程中抖落。
“菜淋雨了,我让厨房再给阁下做一桌。”
哗……
“不用了,”安格玛抬起左手,把馒头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咀嚼,下咽,“我们何时启程前往白虎寺?”
“阁下的事情惊动了少昊陛下和四位至尊天神。原本需要等到阁下彻底恢复行动能力,道路恢复安全后再骑乘的,但昨天白虎雪怒大人降下旨意,联系了翡翠林的云端翔龙骑士团。他们会派出一条翔龙,接阁下前往白虎寺。算算时间,应该后天就会到了。”
安格玛眨了眨眼。
云端翔龙骑士团……关于它的起源,还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虽然云端翔龙这种生物,一直以“邻居”的身份和熊猫人一起生活着,但熊猫人却一直将其视为不可驯服的暴力野兽。
黑门历-年,在推翻魔古暴政之后的几十年里,熊猫人一直过着闲云野鹤般地自由生活。唯一的作战力量,便是守御蟠龙脊的那一部分武僧。就在此时,赞达拉部族对锦绣谷发起了入侵。
虽然魔古帝国的开国帝王雷神早已身死多年,但巨魔从未忘记雷神许下的诺言——锦绣谷以北的大片肥沃土地将永远归赞达拉所有。魔古帝国覆灭后,他们认为到了夺回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的时候了。
在驾驭着凶猛恐龙驭兽的赞达拉大军面前,熊猫人武僧节节败退。
直至一位女侠的出现——她名为“姜”。
小时候,姜收养了一条在暴雨中与同伴失散,受了重伤的年幼祥龙。她悉心照料着小翔龙,给他起名为“罗”,两者在共同的成长中缔结了深深的羁绊。翡翠林的许多熊猫人,都曾看到过载着一条熊猫人女孩的青绿色翔龙,伴随着女孩爽朗的笑声,掠过翡翠林的密林。
赞达拉大军将武僧逼入绝境,后者不得不在翡翠林的峭壁上展开背水一战。大厦将倾之时,姜和罗出现了,他们冲破了赞达拉的防线,迫使其收兵撤退,拯救了熊猫人。打那以后,熊猫人纷纷效仿姜,组建了云端翔龙骑士团,成为了一支不可小觑的强大作战力量。
赞达拉巨魔见破敌无望,便动了歪心思。早先雷神存活于世时,曾因不信任自己的手下,而把复活自己的咒语和方法交给了赞达拉巨魔。拥有强大力量的雷神,绝对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这些难缠的云端翔龙骑士……
为了阻止巨魔的企图,熊猫人与巨魔在雷神的陵墓附近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眼见赞达拉军队的领军人物,高阶祭司蒙加兹的咒语即将完成,姜发出了绝命一击,她杀死了蒙加兹,却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残余的巨魔军队,很快被云端翔龙骑士团和武僧们杀的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解除了熊猫人帝国,解除了这片土地面临着的灭顶之灾。
战争结束后几十年,生活在翡翠林的熊猫人们,常常能听到响彻林地的龙吟悲鸣,每逢此时登高远望,总能看到翔龙“罗”那青绿色的身影,孤零零地盘旋在翡翠林上空,仿佛在寻找,在缅怀,在哀悼那早已逝去的挚友,姜。
没人知道罗的结局。
或许在生命尽头时,他去了雷神的陵寝。安静地躺卧在地,看着昔日激战中曾被姜的鲜血染红的地面,脑海中萦绕着过往的回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咔哒”一声脆响,惊醒了安格玛。他抬头看去,方统领已经收拾好餐盒站了起来。
“阁下恐怕不能如愿过上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的悠闲生活了。时间紧迫,如果您希望与什么人道别的话,还是尽快的好。”
安格玛点了点头,“能带我回残阳关吗?我想见见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