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南五十里,后秦军临时主帅李威率一万人列阵断后。
这位被梁昌看好并寄予厚望的卑湳羌年轻将领,不愧是年轻一代羌人中的俊彦。
他没有和自己的族兄一样采用折中的策略,而是将三千羌人骑兵全部集中在了自己身边。
数百辆被临时腾空的辎重车在平原上围成了一个半圆,七千秦卒列阵其中,三千羌骑列阵其后。
最先到达的是逃的最快的那些后秦军溃兵。跑在最前面的是其中有马的羌兵,紧随其后的是正被北魏骑兵肆意砍杀的秦人步卒。
“呜~呜~呜~”的号角声从李威军中响起,跑在最前面的羌骑从节奏中听出那是让自己重归大军的命令。
一部分彻底没了斗志的想要佯装不知,可还没来得及绕过挡路的车阵就迎来了一阵密集的箭雨,瞬间就被射倒了一片。
放箭的是车阵后的秦卒,对阵气势如虹的敌军追兵他们胆颤,射杀比自己还狼狈的逃兵还是有一定的心理优势的。
不过躲在车阵后面放箭也就是他们这一战唯一的攻击手段了,让他们和追兵肉搏是没有可能的。要是没有围住自己的车阵和身后骑兵,他们估计连箭都不会射就一哄而散了。
己方无情的射杀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逃跑的羌骑,敢不回归军阵就是当场被射杀的下场。
李威也适时地下令五百骑兵绕阵前出,收拢了三百多溃逃的羌兵后又绕回了骑兵本阵。
至于后面侥幸还没被突厥追兵追上砍死的秦卒,那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列阵在车阵之前充当炮灰,要么立刻被自己人无差别的射杀。
在上党一线和敌军僵持胶着了大半年,突然间轻松就突破了敌人防线的北魏军也是杀得兴起,追击中不可避免的也失了阵型。
追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速度最快的突厥骑兵,人数大概有五千人。这也是追歼战中常用的战术。轻骑疾追,让逃跑的敌人没有任何一点喘息的时间,随时击溃可能出现的反抗;大军主力跟进,沿途收拢俘虏,如果时间不够的话,就地斩杀。
五千骑兵击溃临时起意的小规模抵抗没有问题,面对一万阵型相对严整的断后敌军就只能暂时停下重整阵型。突厥骑兵再杀得兴起,也还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领军的突厥将领自然也不会一切都按照李威的想法来打,整队完毕后没有从正面发动攻击,而是兜了个圈子绕过车阵直接对后方的羌骑发起了进攻。
三千对五千,本来羌人骑兵在兵力上并不十分吃亏,更何况己方还是以逸待劳。
可惜此时的他们在战心方面完全无法和气势如虹的对手相比,正面接战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对双方形势洞若观火的李威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再说他的主要目的是尽可能的拖延追兵速度,并不怎么在乎能给对手造成多少杀伤。
突厥人刚刚绕到车阵侧面,李威就下令三千羌骑朝着对手杀来的反方向启动了。这样一来己方士气低落的劣势就被降到了最低,单论速度那肯定是以逸待劳的己方更占优势。
于是平原上的两支骑兵大军就围绕着中间的步卒车阵开始了你追我跑的游戏。
始终无法缩短和对手之间距离的突厥人能够使用的攻击手段就只有骑射,但正面骑射的效果倒是要远远好于对手。
不过后秦军这边却也没吃亏,虽然大部分羌人早就把祖先的骑射本事丢了大半,马上回身射这种高难度技术更是没几个能玩儿得转。但后秦军还有七千缩在一起的步卒也能放箭啊!两面夹击之下给对手造成的伤亡反倒要多过对手的战果。
李威的这种战术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随着双方远程交火时间的持续,原本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后秦军,无论是带着敌人兜圈子的羌骑,还是缩成一团只能放箭的秦卒,心理越来越镇定了。
突厥人也不是没脑子,领军的大将很快就改变了战术,拖在最后的两千骑减速后掉头,准备从反方向包夹对手。之前没有兵分两路发起攻击主要还是轻敌,想要一鼓作气的击溃后秦军。
不想与敌面对面厮杀的李威反应也很快,带领麾下羌骑稍稍改变了前进方向,避开了包抄的两千敌骑,继续带着对手兜圈子。
此时的羌骑也表现出了超水平发挥的骑战素养,主要还是被求生欲驱使全都着玩儿了命的想要跟上大队。
和动物一样,人类也有“抱团才有安全感”的本能。
不过这样一来三千羌骑不可避免的就被对手驱逐得距离己方步卒车阵越来越远,两面远程夹击的优势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李威倒也不在乎逆转的伤亡比,他的使命本就是尽可能的多为南撤大军争取时间。
不过任李威统军的本事有多高,这个单纯的愿望也并不能持续太久。半个时辰后,由拔延那环亲率的北魏军主力就赶到了。
远远的望见北边扬起的尘土,李威就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再次加速的不足三千羌骑追随着主将重新奔回了己方车阵后方。而一直追击的五千北魏骑兵也很配合的暂时放弃了追击,准备先和己方主力汇合。
突厥人不放弃也不行了,本就马力逊于对手的他们又玩儿命追了半个时辰。人顶得住,战马可挺不住了。
既然主力已经赶到了,那就没必要冒险了。总之脸面都已经丢的一干二净了。
拔延那环在得知对面领军的是卑湳羌的李威之后,也没有责怪己方先锋大将。作为常年交战的对手,他对后秦有哪些出色的将领是一清二楚的,李威绝对是年轻一代羌人中的翘楚。据说去年最先向主帅提议抓住机会突袭己方的就是这个年轻人。
拔延那环看向对面的目光中有些可惜。
“再是人中之龙,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合兵一处的北魏军很快就发起了进攻。
很清楚对手意图的拔延那环一上来就使出了全力,一万步兵大军正面强攻对手车阵,左右两翼共计一万骑兵倾巢而出。
后秦军李威面对士气重新跌落到极点的己方大军,诸般手段完全无从施展,只能在心中徒呼奈何。
李威率羌骑迎战从两翼杀来的突厥骑兵后,失去了后方震制的七千秦人步卒很快崩溃。
北魏军也不追击,集中所有兵力围杀羌人骑兵。
陷入重围的三千羌骑也很快崩溃,大部分向突厥人投降,只有李威以一百本族子弟亲兵为核心,凝聚了数百决意死战的羌骑在北魏大军中左冲右杀,拼尽了最后一滴热血为南撤大军争取着最后的时间。
全歼了后秦断后部队的北魏军继续南下追杀,五千突厥骑兵再次成为南下先锋。
李威的优秀能战是显而易见的,可对全局的影响却还是和其族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究其原因还是之前提到的那个所有北方胡族势力军队都存在的无解缺陷。
说是无解倒也并不绝对,化解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将胡兵集中起来使用就行了。
比如北魏的北部军就是一支纯由突厥兵组成的军队,其精锐程度冠绝北魏各军,连晋阳的王庭禁军都无法与之相比。
类似的部队北方各国其实都有。
比如后秦的陇西军,辽国的宫帐军,南魏王庭军中的虎师和野战部队中的鹰师。
只是这种部队的规模不可能大,在军队总数中所占的比例很少。
原因非常简单,都入主中原了,怎么可能打仗玩儿命的活还全都自己干,那被征服的秦人干吗?在后方享福?
若不是两百年来北方从未统一,战事从未停息,这些已经成为主子的胡人老爷们肯定更希望在家享福,打仗的活全都让卑贱的秦人去干才好!
唐笠梦外那个世界历史上的满清坐稳了江山之后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八旗子弟在京城遛鸟,打仗的全是绿营兵。唐笠以前无聊的时候甚至自己瞎琢磨过,这“绿营”两字是怎么来的?和“绿帽子”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
对阵的双方如果都是常规的秦胡混编军队,有来有往的时候并没什么问题,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情况。
可若是遇到现在这种一方逃一方追的情况瞬间就不同了。
追击的一方是顺风仗,军中的秦卒在没有太多风险的情况下也会士气高昂,因为他们也想要立些军功,从而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逃跑的一方就完全不一样了。占绝大多数的秦卒真要铁了心逃跑,人数不够多的胡兵根本拦不住。
因为平时好使的所有威慑、弹压手段在临阵的那一刻全都会大打折扣,甚至根本无法施展。就连拿秦卒家人性命要挟这个最大的杀手锏在那一刻都不例外!
逃与不逃都一样是死,可明显敌人更凶,数量也更多啊!要怎么选还用人教吗?
而且每个人都觉得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至少比其他同伴跑得快,就有希望活下来。而只要能活下来,一切就还有希望。
留下来死战?呵呵,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但秦卒这么想,甚至很多胡兵都是这么想的!
生来就是高等人的他们也根本没有了祖先的悍不畏死。
这也是那些较晚进入中原的胡族,每每能够以绝对劣势兵力击败早先入主中原的胡族前辈的一个很重要原因。
还有另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就是临战前将平时散在各军中的胡兵集中起来使用,李卫和李威兄弟就是这么做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倒不是说临时集中的胡兵战斗力就是比秦兵强,两者间的区别主要还是在战心上。
至少胡兵作为统治民族的一员,不会像秦卒那样有为奴隶主打仗的想法,他们对军队和国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到底还是要更强一些。
可接下来的问题又来了。
明显是送死的断后阻击战中,集中起来的胡兵要做什么呢?
和秦卒一起断后?
集中之前都拦不住秦卒逃跑,不在身边那就更不可能了!
自己撤退让秦卒断后阻敌?
主子都逃了,哪会有一直被欺负的奴隶会留下来拼命的?说不定跑的比主子都快!
自己断后让秦卒先撤?
更可笑了!哪有主子为奴隶拼命的道理?脑子得进多少水才能提得出这么“天才”的主意?
因此,这根本就是个所有胡族都知道,却根本无解的致命缺陷!
这也是李威之所以是后秦年轻一代将领中翘楚的原因,能够通过种种手段让断后大军没有立即崩溃,还凝聚了大部分集中在一起的羌兵一定程度上作到了第三种选择。
而李威以性命为代价为大军争取到的一个多时辰时间,也给了南撤的后秦军主力最急需的喘息之机。
并州多山,即便是平原地带也多有土丘沟壑。只要有时间组织准备,借地利打一些小规模的阻击战和伏击战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临时执掌大军指挥权的赵桐就是这么做的。
继续南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护着昏迷的梁昌快速南下,他自己则和少数依旧敢战的将领断后。
可惜的是效果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原因是还有敢战之将,却没有足够的能战之兵了。
又向南逃了近二十里的后秦军已经彻底跑没了阵型,甚至连组织性都已经丢了大半,再想组织起规模足够的断后部队根本没有可能。
好在李威的拼死一击除了那一个多时辰以外,对己方南逃的大军还有另一个贡献。
北魏军担心再次遭到敌军的突然反击,适当放慢了追击的速度以保持相对严整的队形。这让实际上已经是在溃逃的后秦军被追上的时间又延后了一点。
可面对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北魏军自然不会傻乎乎只顾保持追击阵型。追歼战之所以战果往往惊人,就是因为追杀的一方能用的法子很多,而逃跑的一方只要不是被逼急了根本不会出现有组织的誓死反击的。
这种状况直到梁昌醒来都没有改变。
得知李威等一众优秀年轻将领陆续战死的消息后,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再也受不了打击,醒来的当晚就病倒了。
强撑病体的梁昌以燃烧生命为代价一路强撑没有彻底倒下,可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让大军没有彻底崩溃而已。
北魏军的拔延那环也是名将,追击节奏把控的很好,一路上忽快忽慢、打打停停,在保证己方不受到太大损失的情况,持续不断的快速给后秦军放血。
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到秦历一千三百一十七年四月初九这一天,当南逃的后秦军前锋即将进入盘古军斥候的侦查范围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溃兵了。
开始南撤时的六万大军,此时还能组织起来的仅仅剩下了五千多人,全部都是逃在最前面的有马羌兵。
所有秦卒全部溃散,毕竟都是步兵的他们肯定是跑不过骑马的羌兵老爷的。好在突厥骑兵并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顺手能砍就砍上一刀,四散而逃的绝对不会去追杀。因为突厥人的目标并不是这些注定是俘虏的秦卒,而是逃在最前面的那些羌人,那才是后秦军的中坚。
对突厥人来说,只要干掉了羌人,剩下的只有两条腿的秦人还不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根本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就在老帅梁昌强撑病体在做最后努力的时候,自己人却给了他最后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