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回
如果侯君集不是始作俑者,只是见秦英被禁足于西华观有机可乘,才在中间插了一杠子,那么他派人放在秦英厢房的帛书试题便是做伪的了?
那份引起观内举子们争抢的帛书,如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单单凭借举子们对它的印象,根本无法辨别两张帛书的异同。
秦英的心思被这个泄题案子弄得无限纠结,肚子饿了却连眼前摆着的茶点都不想吃。
李道宗被秦英逗了一句,重新恢复了与刑部尚书相应的智力。他叫手下将那个供词与广平道人不一致的人,再次带进厢房里审问。
没想到过了半晌手下回来禀告道,那人因闭关时日太久,刚刚昏倒于三清殿了。
秦英闻言冷笑一声:“他是害怕被我们追究才出此下策吧。拖进后院的柴房关着,泼盆冷水下去看他还装不装了。”她的心素来宽厚博大,但是容不下背叛者。
李道宗默默看了秦英一眼,忽然觉得她这毫无波澜的外表下,酝酿着来势汹涌的风雨。
又过了些时候手下进厢报告道:“那人醒了。笔录铺陈开笔墨,问询他是谁人的鹰犬,结果他咬了舌头想要自尽,幸好发现得及时,我们给他口里塞了团布。两位大人觉得是以刑逼供他为好,还是不给食饮慢慢熬着他为好?”
李道宗对此没有立刻发表任何意见,显然是要到柴房亲自看看那人的形容。
秦英随即跟了上去。
身为三品尚书的李道宗,已经数年没有涉足过柴房,以为这里头会堆满柴木杂乱无章,然而他小瞧了西华观的两个掌事道人,区区柴房也被掌治地井井有条犹如库房。
那人经过了一旬多的闭关,身子内芯早就掏空了。然而李道宗的手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他拿绳五花大绑起来。他喘息着倚在墙根儿,脸上带着宁死不屈的决然。
秦英眯着眼走近他后,倾下身左手一把拽出了那团葛布,啪地一声丢在他的身边。两根手指嫌脏似的小心捏住了他的下颌,稍微用了巧力就将这部分骨头卸了下来:
“你若老实招供还能有个活路。不然等被送进了刑部大牢,逼供还是轻的,只要抓不到泄题真凶你就是替死羔羊,到时本观主绝不会为你拿钱赎身买罪的。”
她周身散发着不能被形容的戾气,让身后站着的李道宗有些吃惊。但他随即释然了,敢空手去抓白刃的秦英,怎么会是个里外都和气的人?
“我若说了,最后死的便不是我了吗?”那人盯着秦英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你表现地好了,便还是我道观之人。”秦英挑着眉头等他如何做这选择。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眸垂在地上黯然叹气道:“小道有句话要单独对观主说。”他在这道观呆了一年还多,见识过秦英的心狠手辣,也见识过秦英的仁慈宽和,更是记得她上任之初,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害群之马何等雷厉风行。
她的话语向来不是空穴来风说说就算的,凡是出口便不给自己和别人反悔的余地。
他向来憧憬她,但他最后背叛了她。只因那些看起来很诱人的身外之物。
秦英转头对李道宗眨眨眼,示意自己能独立处理好,只见李道宗无奈地摆摆手,让一干人等齐齐退出柴房。偌大的空间只剩两个人,秦英坐下来等他道来自己所知的一切。
“那个疯举子高宜和我们是串通起来的。”那人开口时呈现出犹豫挣扎的神色,但是很快被一连串的咳嗽掩盖了下去。
她听罢淡淡颔首道:“我知道高宜有点蹊跷。”
在初见高宜时秦英便感觉出了不对。他在外人面前装疯,为何偏偏在她面前镇静如常?之后秦英问他是何方人士,得到了“山东莱州”这个新鲜词儿……全国分为十道,河南道中设有莱州,“山东”又是个什么地名?
可见高宜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却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那么十有八九便是异邦者冒名顶替真正举子参加科考。
而且连出身籍贯都能给搞错了,可知顶替的举动很是仓促,还没来得及背贞观元年划分的全国十道图,留下的破绽太过明显。
当时秦英不动声色地再问他,看明经书目之外还看什么书做消遣。听他只答几年前成书的《艺文类聚》,秦英便加深了对他的怀疑。
如今印刷术还不成熟,一套《艺文类聚》很是贵重,流传范围还不怎么广泛。关内人皆以能读到此书为荣,关外人基本上处在风闻状态。
高宜应该是早就从某渠道晓得,秦英和主编《艺文类聚》的欧阳大人关系不浅,故意投其所好地说了这个书名,让秦英留心于他。
可见他背后定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势力。
然而秦英目前还想不通,这是哪个异邦派的探子,为何混进京城参加科举,还非要在秦英的西华观,闹出一场无法轻易抹平的风波。
——难道高宜和其势力的目的,不仅在于秦英还在于礼部?
秦英左手托着腮思来想去,渐渐回忆起和异邦有关的事。
礼部在去年夏天接待过新罗遣唐使,之后自己随新罗车队离开长安,准备远赴新罗传播医术还有药材。
车队在幽州某处草原时遭遇刺杀,车队便逗留了些日子让人养伤。秦英发现幽州州府和军府双方不协调,就设法传书陛下,还将高句丽在鸭绿江边设立京观之事呈了上去。
李世民百里加急地回信,给她封了一道五品虚职,叫她带人出使高句丽,迎回那些已经制成京观的前朝将士尸骨。
几天过去她不负使命地迎回京观,代价便是在两国邦交之宴上,疾言厉色地和高句丽国主发生争执。
在中原版图之外的东方半岛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个小国并立。
新罗已经主动派出遣唐使和李唐示好。
高句丽对李唐的态度则很强硬,因为那弹丸之地出了个铁血君主。
秦英本来要去新罗传医,却看不过眼高句丽在鸭绿江畔以京观挑衅亲自出使,又在大庭广众下折损了高句丽国主的面子。
高句丽本来封住了国主被李唐来使狠狠摆一道的消息,但是搁在鸭绿江的京观一天之内全部移除,一切长着眼的人都能知道——李唐上国,威严尚在。
那些新罗商人从鸭绿江上游运货,都口口相传着李唐所派的少年使臣何等惊才绝艳,高句丽国主在其面前又是何等灰头土脸。
新罗国主得知此事,对秦英没能来此传医表示惋惜,还对秦英出使邻国表示乐见其成。
秦英记得上辈子中原东边的半岛很是不太平。高句丽对新罗起了吞并之心,新罗自知不敌为求庇护便来朝李唐。这三个国家明面暗地都在纠缠着,到底怎么收场秦英没旁观分明,便被李世民下诏杀掉了。
然而这辈子秦英似乎被卷进了三个国家的角力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就是她的妄想而已。
——如果高宜真的出自异邦,会不会是高句丽人呢?
秦英一点点地捋着头脑中的思绪,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得比上辈子艰难许多。
那人看着自己引得秦英面色如此肃穆沉重,心里那愧疚之感更是强烈,也不管秦英是否有心去听,将自己做了些什么勾当,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说了。
被卸了下巴发声比较困难,加上闭关以来腹中常空,他没有多少气力可用,一顿自述下来几乎再度昏厥,不料秦英抬起头,朝自己略有歉意地道:“刚刚神游物外,你能和我再说一遍吗?”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憋死过去。
“……半个月前我去东明观参学,四座散去我也准备离开时,有异邦人想要我帮他一个忙,并说事成之后便得重利。”最后他斟酌着口吻重新道。
秦英已经预料到他要坦白什么,右手扶着膝盖适时接口道:“你答应了他之后呢?”
随后他点头应答道:“在事发那天我提醒了广平道人,最近西华观的举子众多,需些道人值夜看护。广平道人便从每个厢房各抽了一位道人,去前院殿宇内值夜。我想借此造成今夜道人来往比较混乱,值夜者无法旁证自己清白的局面。”
她在心底感慨此人心机深沉,啧了一声道:“你领太一殿的值夜差事后攀上了阁顶?”
那人微微皱了眉头道:“异邦人揭开了阁顶屋瓦,扔了一张帛书进来,让我放到后院天井处。我害怕东窗事发波及自身,便在陈词时将屋瓦的剥落痕迹,说成了自己踩踏所致。”
“既然他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为何不直接将明经试题传给高宜,偏将你拉拢进伙?”秦英脑补了一番那夜场景,把逻辑间的漏洞提出来。
只见他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大概是欲对观主的五品官身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秦英沉吟起来,想那些异邦人许以重利让观中道人做了内应,必然是留有后招的。而且高宜拿到了明经考题后,原本可以偷偷藏起来,看过之后迅速烧掉。但他做出疯癫出格的举措引人注意,又将记了试题的帛书放在包袱里,应该也是有所图谋的。
等泄题案子被其他举子闹大了,嫌疑便会直指秦英——这给她带来的,何止是“一些”负面影响?
她的仇家侯君集还是个性子不安生的。秦英得意时他就创造机会让她失意,秦英失意时他就抓紧机会落井下石。简直比苍蝇还要惹人心烦。
若不是秦英和侯君集对峙一场后右手伤重,她早就被侯君集还有大理寺、御史台的人弹劾了,三司会审象征性地走个过场,直接被解官职打入大理寺狱等候发落。
她用鼻孔出着气,却还觉得胸臆间堵着口恶气。
虽然很是不屑那些异邦人使用几乎无耻的计谋,但是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在做事之前做了不少预习功课,能将泄题案子伪装成狗咬狗一嘴毛的内部争斗。
秦英缓缓握紧右手,掌心的些许疼痛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是有多么不妙。
——外头有异邦窥伺,内里有仇家觊觎。
就算步步为营还是容易行差踏错。
好在背叛自己的人悬崖勒马。身在充满荆棘的迷途,知道返回来投奔自己。
秦英到底是狠不下心割舍任何一个观内道人,等他偏着头咳嗽完一通便柔声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你就跟着两个掌事道人管钱记账吧。我虽不能给你带来什么泼天的荣华富贵,却能让你学有所进德有所长。”
那人愣了一下重重哽咽道:“谢谢观主不杀之恩。”
她拂袖起身,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想杀你的人不是我,而会是叫你入局的人。西华观如今并不安全。等会儿我叫李大人的手下,把你送到刑部大牢呆着,那里的守卫森严,能保护你不受异邦人之扰,不过千万不要接受牢外食。”
那人再次开口谢了秦英好久。
打开柴房的门走出去,秦英心里密布的阴霾才散去了一些,随口吩咐了刑部官员做事,她转到李道宗办公的厢房。
他正坐在小几前看着一沓卷宗,没有守在柴房门外,显然是对她很是信任。等她信步走近小几,李道宗便微笑着道:“案情可有了进展?”
秦英不着急回答,用袖子里揣的帕子擦了会儿手,捏起小几上摆的茶点吃了两块,道:“李大人不妨先猜猜我都知道了什么。”
李道宗的微笑变得有些发苦,拿起笔山上挂的毫笔,蘸了笔洗中的水叹道:“秦大人既然套话成功,对案子的经过有所了解就直说吧。我暂代你记写下来。”
她闻言眨了眨眼,决定不将自己的那些无由推测和盘托出,只将那人如何得到帛书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
在高宜的真实身份没能确定前,她不想揭穿那些异邦人在李唐朝中有眼线。毕竟敌暗我明。
她相信刑部尚书李道宗的为人,却无法信任他的诸多手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