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回
这天还有一刻便是卯时,梅三娘像往常一样端着水盆到秦英的厢房,却看她的厢门还紧紧闭着。她以为秦英只是起晚了,一只手将盆支在身前敲了几下门,听到秦英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她一推纸门便进去了。
刚转过屏风去,梅三娘便吃了一惊。
秦英已经穿好了绯色官服,坐在软榻一侧对着小几上的铜镜束发。以往都是梅三娘为她绾髻,因为秦英嫌长时间反抬着手臂会发酸。
不知为何,梅三娘觉得今天的秦英不太对劲。
梅三娘坐到秦英身旁,把手巾蘸了一遍水,在秦英束好发后递给她道:“原来你已经起了啊。”
秦英接过来,认真把手脸擦了一番,手巾叠起来倾身放回水盆,看着盆水倒映的自己半晌,竟是将刚戴好的梁冠取了下来。
“早朝要迟了。”梅三娘压住秦英放在头顶的手道。
“……我最近一旬都不必去上朝。”秦英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身上的罩纱官服不会儿便换成了宽大道袍。
梅三娘见秦英讲话时面色波澜不惊,忽然眼眸有些发涩:“怎么被人欺负了?”
秦英背对着梅三娘,将道袍的衣带工整系好,重新坐回榻上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中用的?”她借此自嘲了一句,将自己和祠部郎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梅三娘。
此时秦英已经知道,自己把难处藏着掖着,并非是在维护两人的关系,只会把关切自己的人逐渐推远。
梅三娘过去当官妓的时候,在高官府邸的夜宴上吹琯,席间也听过不少官场仕途的龌龊。如今听秦英说了中秋宫宴文案和冬至祭天祷词,已经感觉出祠部郎中处处为难秦英。
最近秦英为官不顺,周身压力肯定很大。也难为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想到这里梅三娘安慰着秦英道:“这两件事错都不在你。”
秦英摸着鼻子苦笑道:“本来以为自己在礼部能够谨小慎微,但是现在发现,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辈子秦英便是太过张扬肆意,这辈子她再三提醒自己入宫后要低调,可还是时常做出直肠子的事来。
“哭不出来也不要笑。”梅三娘拉着秦英的手低声道。
秦英闻言当真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好。”
梅三娘满意地点点头道:“别想这些糟心的了。不上朝也就意味着可以吃上早饭了。我等会儿给你做锦绣毕罗。”
秦英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不吃剩菜和面糊混在一起蒸出来的饼。名字起得再好听也不吃。”
“啧。看你这张嘴挑剔的。”梅三娘刮了刮秦英的鼻尖,端起水盆走了。
秦英看她的背影绕过了屏风,闭起眼努力压下自己的负面情绪,过了一会儿,随手从软榻内侧拿了本道书看。
她有个习惯和李承乾一模一样,睡前要拿着书看。虽然往往看不了几行,就会不知不觉睡过去,但这习惯和本性一样难以转变。
她在睡意上头时还能把书卷放在软榻内侧,之后安心地睡熟,以至于第二天那些书卷上编的牛皮还不会被她压地松散。
后来秦英为了方便睡前看书,就把一些常用的书卷统统堆在了软榻内侧,甚至占据了一席之地,俨然如秦英的枕边人一般。
秦英落眼于书卷时看到了一行墨字: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平时倒背如流的句子,现在却觉得字字诛心无比讽刺。她的手剧烈抖起来,险些握不住《老子》。喉间泛起一派腥甜。秦英把心中大恸强行咽了回去,合上书卷喘息。
在称病的第二天,秦英真的病倒了,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她自己就是医,知道是肝气郁结,心血亏虚。然而双手无力连银针都拿不稳,遑论自行施针。只能口述一个方子,叫梅三娘按方取药。这方子只是固本培元的,短期服用效果并不明显。
梅三娘此时充分发挥了掌家娘子的能力,先是派了小厮给西华观捎信,道观主病了最近无法去道观了,又将宅子里的仆从调用起来,日常生活丝毫没有因家主生病而乱。
秦英家住兴道里,只有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知道。两个人午时不到,便来宅子看望秦英,坐在秦英身边问她可否需要请宫中的医正。
秦英捂着心口想了想道,若是药藏局的林药丞有空,不妨叫他出宫走一趟。
下午林药丞果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和翰林院棋待诏苏桓。
几个人呆在秦英的厢房里显得有些拥挤,梅三娘便不让婢仆在厢房内看护,之后自己也出去了,给他们留有叙话的空子。
林太医诊了秦英的脉,摸着一把山羊胡子道:“身子越是硬朗,生病越是汹然。外伤上加内伤,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嫌药难喝。”他无意识地将话说成了骈文。
秦英侧着脸低咳一声:“记得少开几副苦药。”
苏桓看着秦英头上顶着的手巾摇摇欲坠,嘴角滑现一丝讥诮:“我以为秦大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来之前隐约从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的谈论中,知道了秦英是为何生病了。礼部的差事向来容易,她在礼部接连受挫,只怕是遇到了故意给她穿小鞋的上司。
至于她和上司如何产生矛盾,苏桓不用思索便能猜到,应该是秦英那刚强正直的性子,给自己招了祸患。
秦英看了苏桓一眼,心道他还是那么口不对心,明明担心,却要非要摆出嫌恶的样子。
林药丞没有接苏桓的茬儿,继续对秦英道:“你若需要什么市面上没有的药,我从药藏局的药园给你弄些。”
皇宫每个医署都有药园,只是太医署最大。药藏局虽然开办不久,但是药园引了太医署的种子,已经种出了许多珍惜药材。林药丞是药藏局的二把手,假公济私只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秦英摆了摆手,嘴角浮现出感激的笑意:“一介布衣,不敢取御用之药。”之后秦英道自己没有大碍,林药丞不妨去后院的另一间房,帮她诊一诊别人的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