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内心的那些想法,吕公着持芴而前,奏道:“臣公着,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元正节庆之日,交趾来寇,实是人神共愤!”
这些话他必须说!
不说的话,别说是宫里面,就是舆论方面的压力,他也吃不住!
特别是太学生们的议论——那可是足足两千四百个士大夫,其中有一百个准官员,三百个准进士,而剩下两千人也全部有着可以参与礼部试资格!
这些人组成的舆论声量,足以让宫中都必须倾听!
所以,吕公着必须先表明他的强硬态度。
抢占政治正确的高地!
不然,不要说天子面前了,就是舆论那一关他也过不了。
吕公着持芴躬身,继续奏道:“然而交趾者,南方撮尔小国,偏僻之所而已,熙宁时,先帝伐之,得土千里,然而旋即便将广源州、顺州等地赐还交趾……”
“难道先帝是故意弃土?”
“不然!”吕公着抬起头,正义凛然:“臣闻之,昔者先帝赐土交趾,时任广西经略赵卨不安,上表乞留顺州、思琅州等……先帝圣旨教曰:今顺州荒远,瘴疠之地,朝廷得之未为利,交趾失之未为害,岂可以自驱戍兵投之瘴土!一夫不获,朕尚闵焉,况使十损之五六耶?”
“此盖顺州等地荒远、瘴疠,士卒多病且死!”
“我朝得之无益……不如赐还交趾,以安边境……”
“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明察之!”
说着吕公着便深深拜服。
吕公着的话,听在两宫耳中,让她们都从最初的愤怒之中清醒了一些。
两宫对视一眼——是啊,交趾那边比起西贼的不毛之地,更加荒芜!
更严重的是——交趾还有瘴疠!
士卒多病、易死。
换而言之,就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一大片丛林?
根本不适合人居住的荒地?
还有数不清的蚊子?
大宋要这样的地方做什么?
就为了出口气?
不适合吧!
但两宫还没有来得及表态,知枢密院事李清臣就已经出列:“启奏两宫慈圣、陛下……臣以为右相所言缪矣!”
“昔者先帝以圣德之心,以苍生为念,顾全士卒,故而赐土交趾,然交趾贼不知感恩,反诅咒、诋毁、污蔑先帝……”
“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若姑息交趾,臣恐交趾从此跋扈!将来恐为子孙祸!”
“何况,先帝宝训于皇帝陛下曰:归化州,系右江控扼咽喉之地,制御交趾、大理、九道白衣诸蛮之要路也!”
“先帝圣明!远见卓识,超于天下也!”
“归化州之于交趾,譬如瓜州、沙洲之于西贼!”
“若其陷落敌手,臣恐从此南疆不安,邕州、桂州乃至于广州皆起烽烟,届时悔之晚矣!”
李清臣的话,有理有利有节。
让两宫一下子又犹豫起来了。
特别是他暗中点出来的交趾人那句诗——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
让两宫一下子就想起了侬智会的报告——广源州昔年岁可采金数千两,侬逆等曾仗此立国,反叛圣朝!
一年采金黄金数千两的大金矿?
两宫要说不心动,那就有鬼了。
毕竟,她们也听政十个月了。
大宋财政是个什么样子,她们心里面清楚。
若真的能得到一个年产黄金数千两的大金库,对于国库而言,也算是个补充!
于是,两宫在帷幕中,开始窃窃私语。
殿上的吕公着,见着帷幕中的动静,顿时急了连忙出列奏道:“李枢密所言大缪!”
“交趾自熙宁以来,素来恭顺我朝,国主岁岁遣使纳贡……”
“安知交趾不是效昔年西贼李德明故智?”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来。
吕公着连忙低头。
便听着那位官家道:“故广西走马承受公事甘先仁等,自熙宁七年曾上奏……”
“言交趾岁岁攻占城,劫掠成性!”
“至皇考兴兵惩戒,方才收敛……”
“今其再寇我朝,安知不是其已侵占占城,再无后顾之忧?”
“若如此,真李德明!”
对于现在的大宋来说,有两个伤疤。
其一:北虏!
恐辽症深入人心!特别是皇室之心!
其二,就是西贼李德明了!
当年李德明在位的时候,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然而,当西贼攻灭一直在其侧后的瓜州回鹘,立刻就对大宋翻脸。
于是,从此大宋充分吸取了李德明的教训。
对其他一切外藩,特别是大理国、吐蕃,开始用有色眼镜看待。
尤其是吐蕃!
从唃厮啰至今,代代吐蕃共主,拼命的向大宋抛媚眼、表决心。
但大宋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见。
总觉得,这吐蕃人又是来忽悠我们的。
这种李德明综合症也同样影响了大宋对侬智会兄弟还有广源州的那些土人豪强的看法——你们怕不是又来忽悠我了吧?我这么好忽悠的吗?
所以,熙宁八年的时候,交趾广源州知州刘纪入寇归化州,侬智会率部与之奋战,击退了刘纪的入寇
但在朝堂上,大宋君臣却是用着有色眼镜在看这场战争。
时任广西经略使刘彝上奏说:智会能断绝交趾买夷马路,为邕州藩障,刘纪患其隔绝买马路,故与之战!
又说:智会亦不可保,使其两相对,互有胜负,皆朝廷之利!
什么意思?
狗咬狗,让他们咬,咱们保住侬智会,牵制住交趾就可以了。
而在朝堂上,就更有意思了。
赵煦的父皇和时任宰相王安石,针对此事专门开了个小会。
会上赵煦的父皇对王安石说道:彝既言智会能绝交趾买马之路,为我藩障,而又以为胜负皆朝廷之利,何也?且人既归顺,为贼所攻,而两任其胜败,则附我者不为用,叛我者得志可谓措置乖方矣!
他虽然觉得刘彝是在胡作非为,认为这样搞,会伤侬智会的心,所以后来下诏褒扬,升官,厚赏了侬智会。
但也没有阻止刘彝的计划。
因为,王安石看的更仔细。
“诚如圣谕,纵智会向化未纯,尤宜因此结纳,以坚其内附。且乾德幼弱,若刘纪既破智会,乘胜并交趾,必为中国之患,宜于此时助智会,以牵制刘纪,使不暇谋交趾,乃中国之利!”
在王安石眼里,看谁都像是又一个李德明!
又想白嫖我大宋的支持!
想都别想!
趁早死心!
也就是侬智会素来恭顺,不然,早把他丢给交趾人了。
基于同样的理由,在赵煦的父皇在位时期,大宋的交趾政策,始终是保住归化州,牵制交趾。
历任广西经略使的主要任务就是这个!
如今,赵煦大打李德明牌,一下子就勾起了两宫内心的恐惧和担忧。
同时也让宰执们激动了起来。
韩绛当即就出列,奏道:“陛下所言,确乃真知灼见!”
“交趾贼,畏威而不怀德!”
安焘也说道:“诚如陛下所言,交趾,确乃南方李德明也!”
“若其果已灭占城,便绝不能再纵容!”
“须以雷霆焚灭其野心,使其恭顺!”
章惇马上表态:“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
“旧年郭、赵二大臣等南征,曾过邕州等地,见交趾贼焚害我朝官民之烈……”
“今之殿帅燕达,昔曾随从出征,亲见交趾贼人之祸……”
燕达当即拜道:“臣昔率军从郭、赵二帅征讨交趾,目睹交趾贼寇肆虐我朝山河之惨状,实不忍卒睹!”
“昔南征大帅,逵如今待罪洛阳……慈圣及陛下可召其上殿,一问可知!”
一下子,就让吕公着窒息起来。
东府、西府就连殿帅也都表态了。
加上天子打出李德明牌。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只能做最后的挣扎,持芴拜道:“奏知慈圣、陛下……”
“即使交趾有罪……然而我朝乃礼仪之邦……”
“若无故开启战端……”
“交趾入寇在先!”李清臣立刻反驳:“怎么能算无故开战?”
安焘也跟着道:“交趾乃我朝藩属,却无故兴兵,犯我疆土,杀我官民,已属叛乱!”
“朝廷兴师讨伐,名正言顺!”
西府两位在这个事情上的积极,自然可以想象——他们无论是挂帅出征,还是坐镇中枢调动。
只要打赢了,那么,就都有一份功劳。
而交趾能不能赢?
这不废话吗?
从西军那边随便调几个大将,譬如说彭孙、王文郁这样的悍勇大将。
再抽调几个将,直接就可以浩浩荡荡杀过去。
极有可能,大军还未跨越边境,交趾人就已经请降了。
他们若不识趣,那就打几仗好了。
正好,也让交趾见识一下,大宋在西北锤炼出来的精兵猛将!
吕公着无奈,只能再拜恳求道:“慈圣、陛下……”
“至少也该遣使先行训斥……给一个辩解的机会……”
熙、丰执政的好战,吕公着今天总算是领教了!
看看那几个人吧!
根本就没有将战争看的有多么了不起。
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仿佛交趾唾手可得!
可他们到底有没有想过,大军出征,从沿边抽调兵马,再送去广西,然后跨越边境,要多少钱帛,又得有多少将士,病死在那南方荒芜瘴疠之地?
于是,吕公着深深伏地:“此乃礼也,圣人之道!”
“伏乞陛下、慈圣明察!”
旋即,他听到了一个宛如天使一般的声音:“相公所言,确有道理!”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确该先礼后兵!”
吕公着抬起头,狂喜不已。
因为说话的人是官家!
其他宰执,也都是心里一动。
韩绛和章惇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面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我们错怪了官家?
怎么会!?
旋即,他们就听着官家继续道:“只是,却也不可不以熙宁八年为戒!”
“须得防止,交趾人如熙宁八年一般,大举兴兵来犯!”
“一面遣使,前往交趾,训斥其国主,命其交出犯我边境,杀我官吏之凶手,并将那两首诋毁、污蔑皇考的逆诗之人,交与我朝处置!”
“另一边,则当遣大臣、大将,统兵先往邕州驻防,以防万一!”
“正好,前时朕因为天旱不雨,恐有兵祸,奏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以狄咏为御龙第一将,整兵五千以备非常!”
“如今,正好用在此时!”
“先以御龙第一将,往邕州驻防!”
“如此靡费不多,也可有备无患!”
帷幕之中的两宫,在沉默了许久后,也都纷纷说话了。
“官家所言甚妙!”这是太皇太后在说。
“本宫亦以为善!”这是向太后在赞同。
其他宰执大臣和大将们,当即拜道:“陛下圣明!”
吕公着看着这个情况,无奈的叹息一声,他知道,这其实已经是开战了!
五千在京禁军精锐南下。
这些丘八到了广西,交趾人低头,他们就会乖乖撤回来?
笑话!
洒家跋涉几千里,就为了来广西旅游一趟?
来都来了,不砍几个首级换赏赐,怎么说得过去?
何况,官家的要求,实在太苛刻了!
交趾人根本不可能答应!
能答应第一条就不错了!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殿上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在想着边功。
根本没有人关心,战事一起,会有多少伤亡?又该有多少黎民涂炭!
对吕公着来说,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官家只遣五千禁军南下。
五千人……
耗费不算大。
而且,说不定真的能让交趾低头。
说不定,交趾人会答应惩戒入寇之人。
这样,他在努力努力,和司马光一起,劝说官家和两宫——以和为贵!
这样,大宋得些面子,交趾服软一下。
他和司马光在和一下稀泥,糊弄糊弄。
了不起,多给那些禁军发点赏钱,约束住那些武夫。
想到这里,吕公着就看向狄咏。
心中又舒服了一些。
狄咏他是知道的,这个狄青之子,素来是军中儒将,应该可以约束住禁军。
于是,他也只能跟着持芴而拜:“陛下圣明!”
只能先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