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癸巳,立储典礼后的第三天。
也是赵煦上上辈子,被确定储位的日子。
但如今的他,已经提前成为太子,也已经正式改了他的父皇早就为他选好的大名:煦。
煦者,从火,温润暖阳!
唐韩文公(韩愈)曰:煦煦谓之仁!
大宋文坛,推崇韩文公,自然,赵煦的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父皇对他的无限期待。
此刻,赵煦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送到自己父皇的嘴边。
司药的女官,协助着他,将汤药喂了进去。
然而,能够喂下的少,大多数汤药,最终从嘴角流了出来。
赵煦看着这个场景,眼眶发红。
在御前服侍着的国医陈易简,也将手从天子的手腕上挪开。
他叹了口气,匍匐在地上,禀奏道:“臣合该万死!”
“这两日来,官家脉象证候总是不顺,臣等虽尽力扶持,然则人力有时尽……”
“臣等医术,如今已是穷尽……”
“伏乞娘娘、皇后、太子殿下,治臣等死罪!”
在御前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陈易简的话,都是无助的瘫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泪水从眼角不断落下。
虽然,她们早有这个心理预期,但真正听到陈易简坦言,人力已经穷尽的时候,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不怪爱卿!”高太后说道:“卿等这近月来,为官家之疾,日夜难眠,老身和皇后都看在眼中!”
“辛苦爱卿们了!”
“臣等惭愧!”陈易简顿首谢罪。
太医局的几位国医,也都是谢罪不已。
帷幕外的老太医孙奇,更是微微颤颤的匍匐下来谢罪。
“将孙老太医扶起来!”高太后见着,立刻命人去将孙奇扶起来。
“诸位国医,也都起来吧!”
高太后又对帷幕外的群臣说道:“诸位髃臣,也都听到了陈易简所言了吧……”
“且早做准备吧!”
说完,帷幕内外,都是一片抽泣哽咽。
赵煦也跟着哭起来。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这殿中御前,亲自照料着自己父皇的汤药,做到了他那日在御前的誓言。
可惜,事情总是不能如人们的客观意志而转变。
他的父皇,终究还是如同上上辈子一样,在这个二月的最后一天,陷入了弥留。
剩下的时间,就纯粹是他的生命力在不屈的抗争。
他还很年轻,才三十八岁。
要不是中风导致的脑出血,他恐怕还能健康的统治这个国家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赵煦低着头,轻轻叹息一声。
脑血管疾病,是赵宋皇室的遗传病。
似乎除了赵佶那个家伙外,从太宗以后,代代天子都是如此。
真庙、仁庙、英庙,还有赵煦的父皇。
赵煦若不是英年早逝,他也可能在三十岁、四十岁后,不得不面对心脑血管疾病的袭击。
“皇后,将太子带下去吧!”那边,高太后已经注意到了默默掉眼泪的赵煦,立刻就和向皇后说道:“别叫太子,太过伤心了!”
“往后祖宗基业,天下万方,就皆赖太子一人了!”
“新妇恭依慈旨!”说着,向皇后就走到赵煦身边,将这个孩子搂在怀中,一边劝慰,一边抱着带离了御前。
赵煦,如今已是太子,年纪又太小,同时身体也不见得怎么好。
立储前一日,御前跪到了晚上,起来的时候,双脚都在发颤,走路都摇摇晃晃。
吓得向皇后都哭了出来,也吓坏了高太后。
自那以后,就不许赵煦再在御前跪侍了。
如今,更是开始限制,赵煦在御前的时间。
就怕他太伤心,哭坏了身子!
……
赵煦被向皇后带着,到了后苑的坤宁殿中。
这几日来,赵煦都是住在这里,由向皇后亲自照顾。
“六哥啊,不要太过伤心了……”向皇后将赵煦放到了一张为了他而特意制作的小床上。
“儿晓得!”赵煦低着头,只是说道:“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说着,赵煦就抱住了向皇后的身体,又是一场哭。
他知道的,他能哭的也就这几天了。
以后,他再为别的事情掉泪,大概就都是假哭了。
哭着哭着,赵煦就累了乏了,在向皇后怀中沉沉睡去。
向皇后看着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太子。
忍不住的摸了摸这个孩子的额头和粉嫩的小脸。
最后才不舍的将这个孩子放到床上,亲手为他盖好被褥。
这才站起身来,将一直跟着她,进了这坤宁殿的大貂铛石得一叫到了跟前,吩咐道:“石得一,太子在殿中休息时,不可叫人来打扰了太子的清静!”
“老臣晓得!”石得一拜道:“请皇后放心,老臣绝不会叫任何人来打扰太子殿下安宁!”
向皇后点点头,这才带上了尚宫等人,回了福宁殿。
她如今不仅仅是皇后,还是权同佐理军国事的皇后。
地位虽然在太后之下,可有着预闻朝政,听取朝臣军国事汇报,并提出看法和意见的权力。
不过,向皇后在行使权力方面很谨慎很谨慎。
一则,高太后终究是姑后,而她只是新妇。
必须尊重高太后的威权!
二则,向皇后其实也不懂朝政,祖宗以来,国家条法、例法、成法又实在太多。
所以,她需要学习的时间,也需要熟悉的过程。
若是从前,依她的性格和为人,她大抵也不愿管这些琐事。
可现在,向皇后却不得不去学习,去熟悉,去管那上上下下的事情。
因为,这国家社稷是她儿子的。
她不替儿子看着,谁还能替她儿子看着?
高太后吗?
……
赵煦睡了大约一个时辰。
他悠悠醒来时,坤宁殿里已经点起了十几盏明亮的宫灯。
殿中的香炉,也被人点燃了,檀木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太子殿下醒矣!”一直侍奉在赵煦身边的一个女官,见到赵煦醒来,立刻喊道。
“母后呢?”赵煦问着。
“皇后殿下,在福宁殿中与太后娘娘,正听取群臣奏事!”石得一的身影,从帷幕前出现,他弯着腰告诉赵煦。
赵煦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朝臣们缘何在如今奏事?”
“却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等弹劾左相……”石得一尽量用着平静的语气禀报着。
这是立储后,汴京城最轰动的事情。
左相王珪,被御史台密集围攻。
几乎所有御史,都参与到其中了。
于是,在昨天,左相王珪闭门谢客,同时上表请罪,请求出外。
这是大宋斗争的潜规则。
宰执大臣,只要不犯下确凿的十恶不赦的大罪,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只要他肯上表请罪出外,大都都会点到即止,很少有穷追不放的。
这是士大夫的特权。
不过,王珪犯的事,委实有些大。
最紧要的事,他被人抓了现行!
都堂上,当着其他宰执,当着在都堂屏风后面记录的中书舍人,居然敢说那种话?
真是老糊涂了!
案发之后,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闻得奏报,都是震怒不已。
向皇后的怒火,很好理解。
母子一体,王珪不忠于太子,就是不忠于皇后。
高太后的怒意,在石得一看来,就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弹劾左相?”赵煦假作惊讶:“为何?”
石得一对王珪本就没有好感。
而王珪犯的又是那等大罪,他自然就不可能替王珪遮掩——也遮掩不了。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有他的消息来源。
刘惟简、冯景,每天都会来殿前,给这位殿下请安。
他们到了太子面前,太子一问,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石得一答道:“启奏太子殿下,乃是左相日前,都堂妄言:立储乃是天家家事,外廷不要管它!”
“此言为中书舍人所记,录入国史归档,御史们闻之,群情激愤,皆以为左相‘身怀不测之心,且具乱臣之行’、‘辜负皇恩、妄为人臣’,论罪则当死!”
赵煦听着,嘴角微微翘起。
论罪当死?
大宋百年来,什么时候杀过侍制重臣了?何况是宰相!?
信不信,真的要杀王珪的时候。
不止是现在在朝堂上的所有大臣,包括好似恨不得王珪去死的御史台御史们,都会哭着喊着来求情。
便是那些出知在外的元老重臣们,也都会排着队来求情。
要知道,现在司马光、吕公着、文彦博、韩绛、韩维,甚至王安石都没有死。
他们能不知道,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死都会保住王珪体面的!
而这些元老的影响力,是足以救下王珪的。
王珪最终,可能只是被贬偏远军州。
甚至说不定,能带一个资政殿学士的头衔致仕。
赵煦能让王珪这么轻松过关?
不能啊!
于是,他叹了口气,假作不懂的问道:“左相为何会说那种话?”
“我记得,父皇曾和我说过的……”
“朝中宰辅,皆大宋文华上科之选啊!”
“会不会,是冤枉了啊?”
石得一听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但他能怎么办?
只能低着头,紧紧的闭上嘴巴。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的话,若落到太后娘娘耳中,肯定是掀起轩然大波!
……
“太子果然是这么说的?”
当夜,当高太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福宁殿东阁的坐褥上假寐的时候。
她骤然听到了粱惟简的报告。
高太后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太子还是年幼啊,太天真了!
御史们冤枉了王珪?
这怎么可能?!
中书舍人白纸黑字,记录的明明白白。
当日在都堂上的宰执,也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王珪的话。
他确确实实说了那样的蠢话!
可是,当高太后沉下心去的时候,她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太子觉得王珪是被冤枉的?
若这个事情,草草了之的话,等太子长大了,他会不会怀疑啊?
以太子的聪慧,肯定会怀疑的!
这一点,高太后确信无疑。
所以……
他会调查。
万一,有奸臣蛊惑……万一太子真的查出来一些什么东西……
高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她知道的,这个事情,必须办成铁案!
不然,她百年之后的名声,就有污点了!
更可能连累她那个最爱的宝贝儿子——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