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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不肯谈……”

……

夜躁动不安。

林宗吾背负双手,在宫殿屋檐下缓缓踱步,感受着浮动的人心如热浪扑来。

新虎宫的正殿,许昭南与麾下众多高层人物正在开会,他没有过去。从晋地一路赶来,江宁的情况却远比曾经想象的要复杂,外界在传何文图穷匕见的一刻,他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仔细思考了。

王难陀从院落的那头朝这边小跑而来。

与林宗吾抱了抱拳,他靠近过来。

“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还找外头的人确认了两遍,何文不肯谈,读书会的事情,他要说了算……明天要出大事,不过要说起来,真正的大事,天黑之前五方谈崩,就已经决定了……”

“何文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人心悖离的下场吗?”

“他将自己的革新想法,出来了,而且刊印成册,一些包打听已经在帮忙散播消息,具体有些东西,跟我们这边有冲突,主要是在执行方面……”

王难陀低声说着这些事情,也将下午会场中的冲突大致地说了一遍。林宗吾沉默一阵。

“听起来都是好事。可牛不喝水强按头,又能做到什么……”

“许公与师兄说的……”

“他基本上,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转述了此事。”林宗吾叹了口气,“面对着面,想要骗我,也不容易,只是这何文……实在是……”

“按外头的说法,何文此人早就疯了。他效忠朝廷,结果被朝廷做成冤案,一番折磨,满门俱损。没了家人,也就总爱做些出格的事情。”

“可他毕竟有公平王的名分,想要乱来,其余四位都很麻烦。”

“是的,许公他们为难的,也正是此事。”王难陀沉默片刻,“师兄,此事……若然拿不定主意,咱们离开就是,老实说,何文的那番话看似偏激,可……未尝不是道理。”

“……宁毅的想法,听起来是有意思的。”林宗吾缓缓前行,“这些天,我也看过几句那个读书会小册子上的话,有一句话是,越是远大的想法,越要认知清晰的规律,越要加以严苛的规矩,若是这两点做不到,理想只会变成灾祸……不是没道理,很有意思。”

“师兄……”

“可是……宁毅的想法,不是还没有实现吗?”林宗吾望着城市的远处,“宁毅尚且无法实现他的想法,那何文……又会酿成多大的灾祸……”

大和尚微蹙眉头,叹了口气。

虽然话说到这里,但并未真正的拿定主意。两人在漫长的廊道里缓缓的向前走……

……

“……何文的话说得很漂亮,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向读书会摇旗,为了向天下人,说清楚他的想法……他陈述利害,苦口婆心,可归根结底,他只要一个人说了算,抛出一大堆东西,最终只是为了借读书会、借西南的名头夺权……那么你们想入伙吗?谁想要屈居于何文、傅平波,乃至于他们的小崽子之下吗……没有人会容他,这些事情,最终,都要落在战场上……”

“……我已经与高、时、周三位有过沟通,公平党的内部革新,我们也要做。。至于与何文打仗,打仗是好事,正好可以看看我们四家之间的默契在哪里,看看既然何文不能谈,我们能不能谈……打一仗,磨合一下,彼此就知道对方底线在哪里,就知道谁是真兄弟,谁还要耍小心思……至于何文,一打四,他迟早要死……”

“……那接下来,就是咱们这边,具体的做法……首先战场上的事情,高将军,还是得托赖你费心,按照之前安排好的……”

新虎宫的大殿之中,火光熊熊。许昭南以下,一名名的“转轮王”势力高层在厅堂之中摆开了交椅。人们就下午发生的变故开始商量对策,时不时的有人发言。大殿周围,各方幕僚、随从来来去去,亦是格外的忙碌。

关于何文军队在各地的异动,早几天大家便有所察觉,也是因此,应对的策略算不得格外仓促。只是这样惊人的事情从猜测到转为实际,一场关系到整个江南的大战直接压到眼前,还是令所有人的心头,都有着异样之感。

原本应该是和乐融融的一场胜利会师,临到头来,陡然转为即将烧荡整个江南的恐怖战火。何文在整个事情都显得顺利,距离登上掌控庞大权力宝座的前一步,毅然转身而去,人们在惊讶于他疯狂举动的同时,也不免叹服对方这份惊人的决断力。

当然,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想法,对于何文未来的道路,终究是无人能够看好的。诚如许昭南所言,口头上的漂亮话归漂亮话,就凭着这些漂亮话,让一大帮人放下权力,然后接受过去对手、敌人的收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过去能够平起平坐的那些人手上,这对于任何经历过打拼,在乱世中争得一席之地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选择。

何文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亦未将希望放置于这类劝说之上。

代表着整个江南五分之一势力的新虎宫内众人,已经迅速地转了起来。而又何止是新虎宫呢,整个江宁,代表着公平党五系以及其它大大小小势力的权力核心,这一刻都在不断的聚首与会议中全力运转、做出决断。战争即将到来的可怖消息,自会议结束后的那一刻起,就在人们的口耳之间如海潮爆发般的推展开去。

从外地过来的各个小势力逐渐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在金楼庆贺、宴饮的一名名绿林人士渐渐的听到了这可怕的流言,人们一时间甚至有些茫然。

“那接下来的决赛……怎么办呢?”

“比武大会还开吗……”

江宁比武大会的四强在今天下午才刚刚决出,倘若何文跟几位大王决裂了,那这大会……还办下去吗?

人们渐渐的停止宴饮,去往城内的各个地方,寻找关系、打探讯息,随后便又有各种各样的舆论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城市犹如庞大、精密却又老旧不堪的机器,在陡然到来的巨大负荷中全速运转起来,它的身体似乎都在这夜色之中,发出嗡嗡作响……

而只有最底层的流民们,讶异于这奇怪的夜晚,在最近这些时日之中,竟然再一次的恢复了平静。黑暗中偶有小的谋杀,却没有出现为公平党五方主导的、大规模的火拼。

“……打仗与鼎革,是长远的事情,从今夜开始,就按照这安排,交由诸位先生去做。而在眼前,还有一件事情……过去数月,从这天下各方入城开始,何文就处心积虑地想要唱一台大戏,今日下午,这出戏他已经开了头,而明天上午,他就要把这台戏唱到全天下人的眼前……那既然决定了要打,这台戏,我便要让他唱不出来!”

“……他要发的命令,我们要让他发不出来!他要做的事情,我便要让他动不了手脚!江宁只是江南一隅,但如今却是整个天下瞩目的地方。而在这片地方,我们就要让整个天下的人看到,他公平王,说了的不算……那么在如今的江宁城里,哪一方的高手最多?是我们这里,所以明日的事情,便要交给谭公、许公,交给圣教的各位护法,我们要在明天,砍掉何文的手脚,拔掉他的舌头……这件事情,我们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

铜鼎之中烈焰熊熊的新虎宫中,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一步一步的安排下去,大会开完又有私下里的约见。孟着桃是此刻地位最高的几人之一,被单独接见的也是最早,他从后方出来时,只见宫殿前方人群大多未散,此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这样那样的话题。

有相熟的人走过来:“孟兄觉得,会有多少人跟何文……”

许龙飚的笑容暧昧:“散会之后,有人立刻行刺了时宝丰,虽未得手,但人心浮动……信了读书会那些东西的,你说有多少啊……”

“天刀”谭正、“五罗斩”唐清花也相继过来打了招呼:“往后有事,还请孟先生多多照顾。”

“转轮王”这边的高层当中,有的如谭正、唐清花、许龙飚一般,算是地位清贵的幕僚、客卿,有的如高慧云、孟着桃、陈爵方一般,是手下掌控了成千上万人的大头目,纵然说起来地位相仿,但孟着桃执掌“怨憎会”,虽然目前插手不了高慧云的军队、陈爵方的“不死卫”这类势力,但往后若真进行革新,他执掌刑律必定都是贵不可言。

今夜过后,谭正等人还得留在城内,高慧云、孟着桃等人则开始运作整个江南的局势,众人便都想趁着这可能是最后见面的机会,过来加深一番交情。

孟着桃一一应酬,最后是与高慧云携手而出,两人都还有自己的势力要管,都有大量的安排要接着做。

在新虎宫外的街头与高慧云话别,孟着桃上了马车,副手凌宵已经等在这边了:“时公那边的情况已经打听清楚了,动手的确实是读书会的人,说是听了公平王的话,得了鼓舞,想要首先杀了时公,为公平王贺。只是手法粗糙了些,没有逃过时公的法眼。”

孟着桃点了点头:“我有些想法,你记录一下……”

马车穿过或明或暗的城市街头,回到“怨憎会”众人此时所在的地方后,又是几场小会。孟着桃开会极为迅速,召集人手,一一命令安排,在会议的间歇间,副手进来报告一条条的新消息,他也让副手做了其它的一些安排,例如“叫孙大夫过来一趟”、“安排能送人出城的车队”等等,下命令期间,还埋头写下了一些信函。

亥时三刻,城市的北端响起异动,孟着桃与众人去到高处了望,只见西北面的天空中相继有令箭飞起,随后也有隐约的围捕与追杀声响起。众人都久经绿林,看得一阵,有人道:“是公平王遇刺了……”

“是时宝丰干的?”

“这行刺像是他们自己人干的,你看,围捕是从内往外……这是刺客在逃跑……”

何文处心积虑,利用读书会在各个对手的麾下掺进沙子,但作为过去的同伴,众人在“公平王”势力当中又岂会没有任何安排呢?眼下既然翻脸,便有人径直采取了刺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公平王想要推行的理念,这名刺客,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围捕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方才平息。

开完最后这场小会,安排名叫凌霄的副手出去打探消息了。孟着桃在书房之中坐了片刻,着人打来凉水,给自己洗了把脸,他才穿过阆苑,朝着这处宅子的最深处走去。

宅子最核心的小院里,被召来的孙大夫已经在病房等待着他,这是师弟俞斌一直沉睡的房间,金楼那晚孟着桃失手将他打伤后,对方至今昏迷未醒,按照这大夫上次的诊断,情况已没了转机,但这次他又将对方请了过来。

外头城市间的状况不太平静,这位孙姓名医对于被召唤而来并没有多少怨言,而在院落当中,师妹与其余两名师弟也并未睡去,看见他过来,目光愤恨,有些想要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肯真的以商量的口吻说话。

孟着桃进到病房之中,看了俞斌一阵:“我师弟他……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吗……”

这不是第一次的问询,那大夫叹了口气,随后又将大致的结果说了一遍,这身体看似还有气息,但魂已经不在里头了,即便勉强照料,也不过延长痛苦云云……

孟着桃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沉默片刻后,便挥挥手,让大夫也就此离开。只是在对方出门时,他又道:“孙大夫,你……今日想出城吗?”

那大夫也有消息来源,此时用力点头:“我、我家中尚有儿子儿媳……”

“让人接他们过来,我待会有车队,顺道送你们出去……”孟着桃笑了笑,“城里不太平,不要再待了。”

大夫连忙点头称谢,孟着桃再将手摆了一下,让人离开了这里。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躺在那儿的俞斌,如此沉默地坐了许久的时间。这是他过去每一次过来这里,都没有过的举动。

或许是察觉到状况的不对,外头院子里的凌楚出现在了门口,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道:“你、你要干什么……”

孟着桃没有看她:“……你们都进来吧。”

“你、你……”

凌楚还在犹豫。

孟着桃的手掌按在椅子扶手上,如雷霆般的声音陡然发出:“都给我进来!”

见识过他威胁人的样子,凌楚与两名师弟咬一咬牙,终于陆续地走进房里,面上俱是一副“你虽凶恶,我却不怕你”的表情。孟着桃的目光扫过了三人,眼中的厉色褪去了。

“城里要出事了,一会……有车队带着你们出城。孙大夫一家也跟着你们一起走……过江,回村子里吧。”

凌楚扬了扬脖子:“我们、我们去哪里……都不用你管。”

“江南要打仗了,跑远些最安全,不要待在这里。”孟着桃的目光往两名师弟脸上望了望,“你们两个男人,负起责任来,不要让一个女人瞎胡闹。”

“你……”有人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蹙起眉头,凌楚想要说些硬话,此时竟也滞住了片刻,没能说出来。

孟着桃也沉默了一阵,随后听得他道:“……长久以来,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子侄辈,老四你娶了凌楚,是件好事,往后不必忌讳于我,师父的事情上,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寻仇,将来有一天,经历的事情多了,武艺高了,有了把握再来,昙济大师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也顿了片刻,之手抬手按了按上唇,艰难道:“……不要再有了。”

“昙济大师……”凌楚道,“他是被你杀的,你休要说得是我们的罪孽一样!”

“昙济大师是我杀的,师父是我杀的,床上再也醒不过来的俞斌……也是我杀的。可是怎么样呢?”孟着桃望向他们,“我是一个坏人,我还活着,他们是好人,一个一个的死了。你们也是好人,我要你们死的时候,你们也一个都活不了,那你们这些好人怎么办?等坏人施舍你们活着!?”

三师弟站了出来:“那师兄你也可以动手杀了我们。”

“我不杀你们。”孟着桃怜悯地看着他们,“你们跟我动手,连跟俞斌一样让我失手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这个样子,我杀你们干什么……”

他顿了顿:“走吧,让你们少来寻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师父……为了凌老英雄的一世英名,你说这次寻仇我放了你们,下次寻仇我也放了你们,我看着你们长大,放你们十次、百次,没有关系,但是说了出去,你们不丢脸吗?出去以后多吃饭菜,多练武艺,把自己练得厉害了,将来有一天,你们过来寻仇,要么干净利落的杀了我,要么……像师父和昙济大师一样,逼得我不得不用尽全力以命相搏,那个时候,谁杀了谁……都挺好。”

他的这番话说得三人无言以对,凌楚红了眼眶,咬紧牙关。孟着桃坐在那儿,目光望向呼吸微弱的俞斌,过得一阵,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揉了揉。

“说起来,我的年纪比你们大些,又是带艺投师,有些事情,从没跟你们说过。”他坐在那儿,缓缓地说话,“到得如今,大部分的事情,也没必要说了,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今日却想告诉你们……”

只听他道:“我是北边人,你们是南方人,这中间的一些差别,你们可能知道……我是带艺投师,到了凌家,是照顾你们的大师兄,你们一辈子在江南的庄子里,说起来不富裕、也经历了兵祸,可大部分时候,都有我、有师父的照拂,你们说,要舍生取义,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都很好,你们若是我的孩子,必定会让我觉得欣慰。”

“可是,孩子们啊……”孟着桃的目光平静,“我从北边过来,是带艺投师,你们可曾见过中原沦陷,兵祸肆虐的真正景象吗?到凌家之前,我一路上都看到那样的事情,你们的师兄我,跟金人打过仗,败了,一路南逃……我见过舍生取义的人,但我也见过大部分的人,他们一路南下,杀人、吃观音土、吃孩子、跟人磕头、把自己卖了,就只为了……活下来……”

“江南太平了十年,终于躲不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你们看到的都是好的事情,但我早知道,他们会来……我要让人活下来,也要决定让谁去死。师父他老人家,希望我可以救下那些救不了的人,我也想,师父他希望我两只手都干干净净的就把事情做了,我也想,可是两只手都干干净净,就救不了人,大家都躲在山里,别人一定会吃我,我只能先去吃了别人,因为这样的决定,我能保下的人最多。”

“师父终于跟我决裂,他选了舍生取义,我很敬佩,我也很明白。但是你们知道我选的是什么?”

“不管用什么手段,在这世上,我想要让最多的人活下来,能够活下十一个人,那就比只活十个人更好,能让一百个人活着,比只让八十个人活下来更好,每个人的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人人平等,这就是,我心里的公平。”

他说到这里,对面的几人目光晃动,三师弟道:“你……你以为又是这些漂亮话……”

“这不是漂亮话,老三。”孟着桃摇了摇头,“这个世道很恶,但是对于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答案,我一路南逃,又看到很多事情,找到了这个答案,这个答案对与不对,我至今也想不到非常明白……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也是一种答案,这个答案我很羡慕,你们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自己的答案,如果没有,在这么恶的世道上,你们只会过得更惨。”

他笑了笑:“我只是说给你们听,有一天你们也会遇上无数的人死在你们面前,不止是死在眼前的、你们身边的几个人,接下来,整个江南死的人又是成千上万,那个时候,你们会怎么看待那些人命呢,我很好奇,你们要记住今天的问题……”

孟着桃的话到这里,伸手向前,房间之中,凌楚陡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昏暗之中,只见孟着桃伸出右手,已按上了俞斌的口鼻,床上的俞斌没有太多的动静,凌楚与两名师兄已扑了上来,孟着桃左臂一挥,便将他们推开。

子夜,房间之中三人的剪影奋力地扑向前方,床边孟着桃的身影在油灯的光芒中犹如磐石,无论三人如何进攻、厮杀,甚至于凌楚一口咬在他的左手上,他覆在俞斌口鼻之上的手掌,都没有丝毫的动弹。

“你们太弱了啊,将来……”

剪影歇斯底里的攻击与吼叫间,他平静地、低声地说道。

“……将来……都要记得今天的事情。”

……

某一刻,房间里的魔神挪开了手掌,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凌楚的身体瘫倒在地。

那魔神般的身影……终于最后的跨门而出……

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时间,越过子夜,仍有无数的狂躁,在夜里翻动……

江南的火山,就要爆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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