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罕见的梦到了自己幼年的经历。
从五条宅邸抬头望出去看到的天空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偶尔有飞鸟掠过时选择暂时落脚歇息片刻,也会在感知到五条家的人靠近时振翅,重新投入天空的怀抱。
——似乎也只有这些自由自在的鸟雀才能悠闲惬意的轻易突破这方被圈定好范围的苍天。
在这方面,就连被奉为五条家最为尊崇的六眼神子也不例外。
幼时的五条悟身体娇小又柔弱,只看背影时甚至会让人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容易受到同龄人的欺负。
可当白发男孩用那双毫无死角的瑰丽六眼察觉到你站在其身后,从而侧首向你瞥来视线时,脑海中的怜惜想法就会在刹那间化作泡影,继而浑身僵硬的感慨着,大概也不会有人敢于欺负神子大人的。
那双被人人称赞景仰着的苍蓝眼眸就像是经神明之手精雕细琢、倾入心血而造就的绝世佳品。
色彩艳丽,形状优美,一丝瑕疵也无。
人们每每想与其对视,都会在陷入这片无边无际苍穹的下一秒不受控制的伏下首去。
天之高,不受众生侵扰。天之辽阔,以万物为刍狗。
原本,拥有这双六眼的同时又理所当然的继承了无下限术式的神子大人成为整个咒术界的最强者,也仅仅只是未来十年便可亲眼见证的确凿事实。
可偏偏让五条家上下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就是这本可用十年就能迎来的无上荣光,却因为多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人,而变得渺渺无期,遥遥无望。
使五条家蒙羞,使神子大人跌落神坛,甚至连属于御三家的姓氏都不配继承的孩子——夜。
如果说整个咒术界现在集体投票选出一个最想杀死的五条家人,结果会是近年来惹出诸多非议与觊觎的神子五条悟。那么让五条家全体成员来选择的话,答案毋庸置疑会是那个与神子大人一同降生、分去神子大半咒力却什么术式都没能继承的金瞳妖孽。
哦不,还是有两个人不会投票赞成的。
神子大人万事不萦于心,悲悯世人,可怜妖孽罢了。剩下的那个名额,就是将妖孽诞于世间的五条夫人。
可以说那名妖孽能够存活至今,五条夫人与神子大人功不可没……
今天的宴会是由五条本家主张,意为宴请旁枝分脉里天赋出众的年轻一代。觥筹交错的情形压根没有出现过,自始至终都是本家人在张扬宣告着自己地位的崇高,随口才拉拢几句人心。一帮小辈们还得在父母的带领下感激涕零。
无趣死了,还不如去找夜待会儿。——面无表情的白发孩童烦闷心想。
然后五条悟就在家主隐隐不赞同的目光中,提早从令人厌烦的宴会纷扰里抽身而出。在挥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护卫时,竟然还遭到了越界的反驳。
于是神子第一次正眼淡淡扫过两名护卫的脸。不需多言,两人背冒冷汗的低头告退。
神子今天穿着的是母亲为他挑选的雪白和服,下摆上的几瓣粉嫩樱花也是五条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绣就。可惜再生动活泼的图案衬在神子漠然的精致容颜上时,也会被同化为不识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
倒像是这樱花被雪山寒气硬生生冻得凋谢了。
五条悟缓步穿过青瓦长廊,熟门熟路的绕过主屋,渐渐又拐过几个角,二十分钟后才在夕阳余晖中踏入一座冷僻小院。
推开木门吱呀,入目的依然是上次过来时野草疯长、树叶青黄的景色。
同样一身纯白和服的黑发男孩一如既往独坐在屋子门前的木地板走廊边,像是在望着院子中央那悠悠飘着落叶的寒池发呆。
那方池水里没有鱼虾,只有碎石环绕枯坐,早就是一滩死水了。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老旧木门发出的响亮讯号,男孩儿回过神望来,一双金灿灿的眼眸霎时照亮了五条悟沉抑抑的心脏。
烦闷消减,如同被这仿若山水墨画的空灵风景洗尽铅华。五条悟气息渐平。
“夜。”五条悟踏步靠近。
“悟又逃跑出来躲清闲了吗?”金瞳男孩朝他笑了笑,是很温和的语气。
“这算什么逃跑,是他们太吵了。”五条悟只有在弟弟身边时才能彻底松懈下来,平日里极少展露的情绪也难得有了几分活泼。
“身为五条家未来的家主,从现在开始适应虚与委蛇是继承者的职责,逃避责任的行为当然可以被称之为逃跑……”男孩儿以教书先生的古板口吻说到这里时忍俊不禁。
笑了有一会儿,他才换回平时的语气道:“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是悟,悟是不用在意这些条条框框的。你只要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命百岁就好啦。”
“天天待在这里不出门,你哪来这么多歪理。”五条悟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父亲安排那么多侍卫守在身边,就算是条狗都会长命百岁的。”
六眼优越的视力令他清晰辨别出男孩和服袖角上的几朵樱花,绣法与自己这件如出一辙。五条悟便闲聊着开口:“母亲来过?”
“嗯,宴会开始前。”夜轻笑,抬起胳膊展示似的给他瞧:“怎么样,母亲送来的。好看吗?”
很好看,是与镜子里的自己截然相反的感觉。弟弟很适合这样灿烂绽放着的花。
“你是女孩子吗?还问这种问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夜眨眨眼睛,“悟就很好看嘛!”
五条悟梗住,歪头看他,随即在那双暖融融的眸子中败下阵来。
因此他决定转移话题:“每次来你都是坐在这里,在看什么?”
夜没有回答,反而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那悟每次来也会在这里坐着,直到离开。悟又看到了什么呢?”
五条悟想也不想:“无人打扰的安静。”
“噗。”
“?”
“悟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才是哥哥,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啊!”
“可是我能看到悟看不到的东西哦。”男孩笑吟吟。
“是什么?”五条悟重新把视线移向池塘方向,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风中野草,半枯枝叶,“六眼不可能漏掉东西的。”
“世界上也有六眼看不到的东西呢。”说起这个,夜又问他:“现在头疼的还厉害吗?”
六眼负荷过重。
刚降生那几年五条悟不懂事,后来慢慢大了点,知道喊疼了,周围人才知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六眼带来的这份重量压在小小的五条悟身上,所引发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因时刻运行六眼而要保持高速运算的大脑所导致的头痛欲裂,以及咒力的迅速流逝裹挟而来的虚弱感。
五条悟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他软塌塌的放松身子,大半重量都靠给了金眸男孩的肩膀。夜牵起他消瘦的手腕握住,一同跟着沉默下来。
只余柔和温暖的奇异咒力,顺着二人肌肤相接处徐徐流淌,汩汩传递到五条悟体内。
五条悟身心骤然一松,没一会儿就呼吸渐缓,安然的沉沉睡去了。
两兄弟这样子相处,已经有四年了。
自双生子诞生以来,五条家主震怒,勒令为子求情的五条夫人将次子带出自己的视线,否则便要为了五条家的声誉大义灭亲。
双生子,在咒术家族中是一种禁忌。当然,拥有了这种禁忌的家族,自然也会不可避免的沦为众多咒术师的饭后谈资。
双生者必定分化本应由一人享受的咒力。不光如此,今后的人生当中也会互相牵扯着彼此的进退。如果其中一人的天姿受限,那另一人的成就也决计不会高出许多。
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六眼一经临世,五条家上下有多欢呼雀跃可想而知。可在这时候却又被告知夫人诞下了第二子,五条家主的愤怒与失望有多浓郁也是可想而知的。
可悲的造化弄人。五条悟作为天选之人拥有了六眼,也拥有了五条家的传承术式无下限,二者相辅相成,五条家未来再出一名顶尖强者指日可待。
却偏是双生,次子空有一身从五条悟身上分走的咒力,体内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术式刻印。
承受着排斥厌恶的种种目光,五条夫人将长子托付丈夫看顾,自己则怀抱次子搬到了丈夫指明的宅邸边缘小院。直到次子六岁时,才在五条悟随口一提的要求中重新住回了主屋。
而五条悟,也是那时候才从自己母亲口中,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孪生弟弟的事实。
小小年纪就见惯了御三家之间尔虞我诈惺惺作态的丑陋人性,五条悟本来没对这个从来没相处过的同胞弟弟有太多想法。
严格意义上来讲,所谓谁拖累了谁并非降罪于对方的理由。二人一胞双生,彼此互为半身,只不过是他恰好长了一双六眼,才会让所有人认定是另一人拖累了他。
说不准原本就是拥有六眼的他才是那个低咒力呢。
可对方货真价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被牵累,明明同为家主之子,对方还应该是受宠的小儿子,却自小未能得到父亲赐名,也没有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就算他恨自己也是应该的。人性如此,五条悟没什么怨怼,也对所谓的手足之情没有任何期待。
但在他独自一人推开那扇饱经风霜无人问津的老旧木门之后,原本孤独无波的生活猝不及防下便被那名金瞳男孩毫不讲理的打破了。
仇恨,排斥,隔阂,陌生……所有存在于他内心设想的情绪全都不曾浮现在那双特殊而璀璨的金眸中。衣着朴素的男孩只是朝他轻轻笑了笑,而后微笑点头道:“悟,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五条悟觉得自己从诞世以来,灵魂一直所觉亏欠之物,终于再度补齐。
夜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半身。
那次见面后,至今已过四年……
等五条悟重新睁开眼睛时,高专宿舍的洁白天花板令他迷茫了片刻。
窗外洒落的阳光下,修长手指捂住额头眉眼。五条悟深呼吸了两口气,足足过去一分钟才彻底清醒,伸着懒腰起床换衣服。
男人忽然自顾自哼笑一声:“原来是梦啊……”
“我先确认一下,你没睡迷糊吧,景?”
超市门前,降谷零拎着一大便利袋青青蔬菜,睁大眼睛看着走在一旁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他那话出口前就猜到幼驯染会是这种反应了:“我没有开玩笑,zero。”
降谷零细细观察他的神情。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在极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冷静:“好,你继续说。”
“组织boss对夜的态度让我感到矛盾。”诸伏景光蹙眉一点一点斟酌着吐露:“看起来似乎是非常在乎夜的健康,可上次琴酒打电话时你我都在场,提到任务失败的惩罚时也说是boss的意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而且夜从始至终都没告诉过我此次前往横滨的任务内容。一开始我就和你想的一样,觉得是任务保密,或者是不信任我,所以才故意隐瞒。可是……”他深吸了口气。
“现在回顾在横滨的那次谈判,我意识到夜当时根本就没打算完成这个任务。他有能力可以做到直接枭首对方的首领,那样一来敌方大乱,龙头势力瓦解,组织就可以趁机打入横滨地盘,到时候别说建造一条毒品交易线,就算是扎根下去壮大势力也不在话下。”
诸伏景光沉声:“但他没有那么做。”
“这就像是买菜时的讨价还价,往往第一口叫出的都不是彼此心目中的预期价格。有来有往互相试探,经过这一过程后定下来的才是双方在最开始时就早已在内心决定的价格。”
“套用这个道理,夜一上来就直接表明组织的目的,反而倒像是狮子大开口。而敌方的反应也让我在当时就明白过来,达成这个交易是不可能成功的任务。”
“之后夜退而求其次,再次裁定第二种交易内容——我觉得那才是他最初定好的目标。”
“这也就代表着,在这次任务当中,是全程作为主导的夜主动选择了放弃任务,而不是因为敌人势力过于强大,更不是他为了救我而受伤后无能为力,仅仅只是——他不想达成有关毒品的交易,而又不想违背组织boss的命令。”
降谷零的关注点直接歪掉:“他是为了救你受的伤?”
诸伏景光:“……”
zero,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前面耐心分析的那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