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希因羞愧涨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唰得惨白,有些失态,紧跟着便交代道:“没什么人。半月刊我也常看,特别喜欢,但你们又不是一下子印完,我那天看到这里的厚信封,很好奇就拆开看了,我知道半月刊卖得很好,一时糊涂,就抄了下来拿出去找几个朋友印了几百册。想着总能卖些钱。”
说着转向山长,道:“山长,该怎么处罚,学生都接受。”
山长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个学生,不仅心不正,还是个没脑子的,这样的人以后就算进了仕途,也走不远。
见此,卫谌说道:“看来这其中还真有那位朋友的事,或许就是主谋吧。山长,学生请求彻查。”
“卫谌”,张存希转头,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都带了几分扭曲,“你别太过分了,我让人偷印那几册,不过是卖得三五两银子,我把银子还你们就是。”
花镶摇了摇头,这话说的,他还有理了。
看这意思,张存希偷他们的话本,主要是为那个朋友,赚钱倒还是其次,卫谌一句话他就如此着急,那个朋友定然很重要了。
花镶能想到的,山长也能想到,更甚至,他猜测张存希这个朋友很可能是个女子,要不然不会在卫谌一提查问张存希口中的朋友,他就着急地把什么都认了。
这学生若是在保护一个女子的名声,倒不算是个不可救药的。
秦山长想了想,对另外四个学生道:“你们先回去,明天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山长都这么说了,四人便一起行礼,退了出去。
“二叔”,秦学官是秦山长的侄子,这时才开口道:“也是我这儿没看好,明天我给那几个学子送些东西。”
秦山长点了点头,看了眼耷拉着肩膀跪在那儿的张存希,说道:“起来吧。存希啊,我很失望,以你的学问,来年乡试必能高中,你的目光怎么就那么短?自己偷看同学的信件已属人品瑕疵,你为什么还拿出去盗印?”
张存希后悔不已,只垂着头道:“学生一时糊涂……”
“罢了,你做出此等事,府学是不能在留你了”,秦山长摆了摆手,“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把盗印书所获盈利都还给卫谌等人便走吧,秀才功名我会给你保留下来,至于副榜的成绩,我只能请学政大人取消。”
“山长”,张存希失声喊了一声,“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学生才十九,学生不想一辈子因为这件事毁了。”
秦山长看着他,又心痛又失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存希这下真的哭了,“学生一时糊涂,以后必定不会再犯,求您给学生一次机会吧。”
秦山长不再说话,迈步绕过张存希走了。
秦学官看着张存希,也是惋惜不已,说道:“男子汉做了就要担起来,只是取消副榜成绩,没有限制你来年下场,已经是山长仁至义尽了。”
张存希抹了把眼泪,心里却很不认同,他不觉得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而这件事对卫谌那几个人也没有造成多坏的影响,可是秦山长为什么要如此严肃地处置他?
之前那些被赶出府学的,几乎都是乡试前故意给同学使绊子的,他这点事却要比那些人的处置还严重?
但想到那个女子,张存希心里又抱了几分希望,因此他还能保持最后仪态,站起身给秦学官施了一礼,迈步离开。
兰府,兰淑正在闺房靠坐在倚榻上做刺绣,最得信任的大丫鬟凉香走了进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兰淑当即笑着放下绣绷,起身对一旁做针线的周奶娘道:“奶娘,我去街上逛逛,待会儿奶奶找我,您帮忙说一声。”
周奶娘看了看外面的大太阳,说道:“小姐,要不等凉快会儿再出去,现在要晒破皮的。”
兰淑已经去换衣服了,扬声说道:“奶娘放心,我戴着帷帽,晒不着的。”
周奶娘看她转眼就换了身更鲜亮的衣服出来,心里有了几分猜测,对外面另外两个做针线的丫鬟道:“凉翠、凉雨,你们两个一起跟着小姐出去,再叫两个大力婆子跟着。”
两个丫鬟一翠衣一红衣,当下都脆生生地答应了。
兰淑虽然不太乐意,但又担心再说什么奶娘会亲自跟去,便道:“好吧。”
一刻钟后,兰淑一行人来到距离兰府不远的一间茶楼,随后径直去了二楼比较靠里的丙字雅间。
张存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听到门响,就赶紧起身,客气有礼道:“兰小姐。”
兰淑笑了笑,问道:“你又拿到最新的话本了?”
说着走到圆桌边坐下来,见张存希还是愣愣的,嗔笑道:“坐下啊。”
张存希坐下来,捂住脸闷闷道:“兰小姐,对不起,以前我是为了让你高看我一眼,跟你说了假话。”
兰淑脸上的笑掉了掉,把倒好的一杯茶推给他,“喝茶,慢慢说。”
“我和写话本的人并不熟,我跟他们商量,给他们一些钱,想提前看看接下来的内容,但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张存希一手握着茶杯,一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后来我又知道他们有两篇话本是京城人写的,每个月都要寄到府学,我一时糊涂,就偷偷抄了下来。”
兰淑有些惊讶,“你给看的那几个章回,都是偷偷抄的呀?”
张存希点头,十分羞愧地道:“兰小姐因为我的诗赋才华而高看我一眼,现在我却做了这么上不台面的事。”
“这没什么”,兰淑摆手,“都怪我知道你和写话本的人认识就一直催你,是我不了解内情。”
转念一想,她就有些明白张存希脸上的愁容是为何了,问道:“现在那几个写话本的学子发现了?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跟他们道歉?”
能写出那样好看的话本,其间嵌的诗词也都很好,应该是很好说话的人。
张存希低头叹气,“不用连累兰小姐和我一起受辱,他们把此事告到了山长那里,现在山长不仅要赶我离开府学,还要废除我前一科的乡试副榜成绩。”
兰淑皱眉,说道:“有这么严重吗?那些人都叫什么?”
之前兰淑也追问过,但张存希看她很喜欢那些话本,担心说出后她会更看重那几个人,就一直推脱,现在却是直接道:“有年前来府学求学的顾家兄弟,还有花镶、卫谌、苏栩、卢鹤四人。”
“他们?”兰淑对这几个人都有印象,爷爷最看重的就是那个卫谌,之前还特意在城外清水亭办个了诗会,把府学的大半学子都请了过去,她和几个在青州交好的小姐妹也都过去了。
就是在那个诗会上,兰淑认识了诗才很好的张存希,至于爷爷再三夸奖的卫谌,她只是点点头就过了。
诗会过后,兰淑只记得才华最好的几人,那卫谌只出一诗平平无奇,要不是之前在码头上见过一次,她根本不记得这么个人。
现在仔细想想,兰淑问道:“之前的诗会上,是不是有个做的诗最枯燥的就是卫谌的朋友?”
张存希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花镶,他们那几个人,做诗最差的就是她。”
兰淑目中闪过几分轻视,“虽然本朝取试不重诗赋,但诗赋却是最能显示一人内心的作品,诗枯燥,那这人的内心肯定也是一般的世俗枯燥。也只是话本不凸显性灵,才能让这么几个人出头罢了。”
之前对话本作者的那种想象,在这一刻完全破碎,甚至兰淑都不想再看此等俗人写出来的东西了。
“我说怎么那话本怎半分文采都没有”,兰淑笑着摇头,“要不是其中几篇颇有可读之处,我根本看不下去。原来这写话本的人,竟然连不会写诗的都有。更甚至,还有顾徽那样日日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说着她又轻笑起来,全是不屑之意。
“存希大哥,你别担心,你此举虽然有失君子之道,但真要说起来,又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坏影响”,兰说安慰张存希,“真要说影响,倒是影响他们敛财了。不过这主要怪我,是我没放好那几章稿本,流布了出去,他们要是追究,我赔银子给他们就是。”
张存希听到这儿,微微松了一口气。
兰淑又说:“晚上等爷爷回家我会跟他说一声的,让爷爷帮你跟山长说说情便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不能做错一件事半点机会都不给吧。”
张存希彻底放松了,起身郑重施礼道:“多谢兰小姐。”
抬眸看向兰淑,情意绵绵。
兰淑本来对他没什么感觉的,但被这么一看,不知怎么就有些脸热,当即起身道:“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吧。”
……
兰沧江是个很正直的人,下午从秦山长那儿得知这事时,他还觉得这老友处置得当,虽然有点重了,但对于涉及品性的事,本来就该严肃处理。
然而当他晚上回家后,被孙女儿拉到书房,悄悄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脸色立刻难看下来,可转念一想,张存希偷拆别人信件全是为了孙女儿,这不就是自家孩子害了别人吗?
兰沧江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可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跟秦山长说情呢。
兰淑撒娇道:“爷爷,就为这么点事处置得这么严重,不是毁了张学子一生吗?这事儿都怪我,大不了我赔他们几十两银子就是。”
兰沧江怒视她一眼,但他向来疼宠这个颇有才气又聪慧异常的孙女,这一怒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兰淑根本不怕,吐了吐舌头,继续道:“只是其中两篇话本的十五个章回,能让他们损失多少?就因为此事断送一个学子的大好前程,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她心里,因为卫谌那么几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功利人而损害张存希那样才子的一生,实在是让人不值。
兰沧江看了孙女一眼,摇头道:“秦山长之所以如此处置,是此事中张存希的品行瑕疵,并不单为损了卫谌等人的利益。”
“可是爷爷,圣人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学子已经知错了,且此事都赖我,总不能让他替我承担错误吧?”
“淑儿,你这番作为,爷爷也很失望”,兰沧江叹气,“以后莫要再与张存希私下往来,对你名声不好。”
兰淑忙点头:“爷爷,我从来都没私下跟他说过话,就见了三次,还每次都带着三四个丫鬟呢。”
大夏朝的男女大防本就不严,兰沧江又不是个迂腐人,听了孙女的话,便点点头,说道:“回去罚抄三遍孟子。”
兰淑想孟子的字数并不多,三遍就三遍,出门前还不忘再次道:“爷爷,您一定要替张存希求情啊。”
于是第二天上午课休时,花镶拉着卫谌、苏栩出去玩蹴鞠,就看见昨晚上还十分低落的张存希又恢复了正常,同样在学室外的空地上踢蹴鞠。
苏栩哧道:“真是厚颜无耻,依我看,山长就应该把他做的事情都公布出来。”
花镶看他一眼,觉得栩哥真是很笨:“如此一来,张存希这一辈子还能参加科举吗?相当于毁了他一生,你说他会不会鱼死网破?再说了,因为盗印一事,也不至于。”
苏栩想了想,那样倒是的确过分了,不过他看见张存希做了坏事却半点没影响,心里就很气。
花镶笑道:“别气了,就当惯他呗,偷针时不至于怎么样,偷金时可就要接受惩罚了。小时偷针的人有爹娘管或许就改了,要没管,可就歪了。”
卫谌闻言,笑着摸了摸花镶的发顶。
……
下午放学,花镶四人正要回去拿碗筷时,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四位公子,我们家先生有请。”
这小厮大家都认识,是兰先生家里的随从。
四人点点头,跟着小厮走了。
他们虽然很疑惑,但跟在后面也没低声说什么。
小厮直接把他们带到秦山长的院子,四个人更加疑惑了。
院子大门敞开着,秦山长和兰先生正在小路牵延后的凉亭中喝茶。
看见他们进来,山长招招手,神色和蔼道:“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