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勉强在耐克厂呆了一个月,领到工资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她发誓:工厂里太欺负人了!今后就算是有再大的诱惑,此生坚决不入工厂了,尤其是外资的工厂。
可是,气愤归气愤,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终是不行的。在时下农村,一个家庭能培养出一位大学生,已经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而这个大学生毕业后居然没有被国家“分配”,也找不到工作,回家赋闲“啃老”,更是爆炸性的丑闻了。
因此,老跃进气得脸都黑了。更气人的是,她居然还带个宁德的“客边”回来,让乡里人笑掉了大牙:“啥也没有,一毕业就想结婚,这十几年辛辛苦苦白花钱培养了,还不如初中一毕业就乖乖去进耐克厂,真金白银纯收入来得实在。”
赋闲在家的日子里,香儿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但父母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做不到。不是今天在外头被问及女儿毕业分配的事,就是明天被质疑女儿读的假大学或者不及格没毕业。整得老跃进夫妇老脸越来越挂不住了,回家看见她就批评:“不要挑三拣四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你想想我们还能多干几年?”
香儿无言以对。她心中正在酝酿一件事,却无法说出口,因为她不能保证能否成功,家人能否支持她。她只有默默承受着被他人不解的委屈,孤注一掷。
正值村里广泛征地,镇上派工作队下达文件,挨家挨户丈量耕地和树林,按土地面积和树冠面积赔偿。遇到不肯被征收的人家,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们是绞尽脑汁,软硬兼施,个中猫腻天知地知。有关系疏通的人家,皆大欢喜;没后门走的人家,缺斤短两。
那日,老跃进和山里英觉得土地果树丈量数据有出入,不肯签字确认。欧金兰带着一位自称是老跃进远房表亲的某办人员,亲自登门招安劝降。
那人先是将老跃进搂到墙角,压低声音神秘地跟他说:“你把那字签了,每棵树我补贴给你三百!”
那人本以为此事志在必得,没料到老跃进顿时就恼火了,一把拨楞开他的手,丝毫不给面子地说:“免谈!公家的事,哪里有私人解决的?”
那人兴许是头一回碰到硬茬,脸腾地就拉了下来,也不在乎什么远亲不远亲了,指着低他一头的老跃进鼻子就训:“我跟你讲,若不是公事,我怎么会踏进你家半步?你既然知道是公家办事,还敢质疑公家?对抗公家的结果,你不知道吗?下头生产队那边进去了几个带头的,你难道不知吗?要是不知,赶紧去打听打听!”
“哼啊,哼啊!阿紧签了一项事!”欧金兰不失时机地插嘴劝老跃进。
“签,怎么签?你厝量少了,你愿意?”老跃进白了一眼欧金兰。
“你呐蛮讲,公家做事情,怎会少你?”欧金兰大呼冤枉。
香儿原在里屋看书,他们在大厅讲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这哪里是上门调解,简直就是上门来威逼利诱。一股怒气从她胆边油然而生,便走出房门,走到欧金兰和那人跟前,义正言辞地说:“既然是公家办事情,就应该公平合理。你们俩今旦来,谁派的?有资格代表公家吗?我们有疑议,是不是应该再测量一次,复核好!而不是来说东道西,骗我们签字!”
二人被香儿的话怔住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一语道破关键的“程咬金”,她还反将一句,说:“这事说小不小,若是捅出去,上个报登个民生新闻什么的,我看你们......”
那人一听香儿话里夹枪带棒的,心中强压难堪,扭头问老跃进:“她是你什么人?”
老跃进还未开口说“是我女儿”,欧金兰赶紧抢先回答:“这是他女儿!大学生毕业,国家无安排!无安排工作,回来呆在厝里......”
毕竟是混社会的老江湖,那人立马斜吊起了一边嘴角,轻蔑地说:“呵呵,原来是一个大学生无工作,躲厝里吃老爹娘底。阿妹啊,阿紧去工作找一个,不要因为这几千元拆迁钱......”
稍微懂事的小孩都知道说话不要太伤人,可这两位偏偏要揭别人的伤疤,以戳别人的痛点为快。
“你!”香儿抹不开脸语塞了,眼泪立刻在眼睛里打转。
山里英见不得女儿被人如此嘲笑,上前大声说起欧金兰和那人:“欧兰,建勇,我女儿工作有无分配,不关你们的事。又没吃你们的饭!我们就是养着她,也不关你们任何人的事!今天是来谈拆迁,不是让你们来取笑……”
“是啊,你们走!马上走!叫会说话的来!”老跃进下了逐客令,“谈判”不欢而散。
二人走后,老跃进本想说教起女儿,却被山里英使眼色拦住了,话到喉头咽了下去。想着她的一番道理,无奈收拾起不悦,进牛棚挤牛奶去了。
傍晚,一家三口装牛奶的时候,久不登门的黑龙突然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只见他将剃光了的谢顶大圆脑袋顶在门框下,敞着啤酒肚,高高地撸起袖子,露出双臂健硕的古铜色肱骨肌,和膀子上纹的龙腾虎啸刺青。好家伙,一下子将大门堵了三分之二。
“哇哈,黑龙啊,今旦什么风将你吹来了?”老跃进停下手中的活,起身掏根烟递上去。
“嘶——噗——”黑龙接过烟伸脖子点燃,吐纳了两口后,眯起双眼直切主题,“老跃进啊,你俩老公婆为啥一根筋?每次都要跟公家对着干?”
一听就是来“劝降”的。这会儿,山里英憋不住了,一边舀牛奶一边说:“那得去问公家,去问欧兰,他们为什么次次欺负吾辈?欺负吾辈穷、背后无人是怎么的?相同的土地面积,为什么吾厝赔偿标准要比别人厝低?同样的树,为什么我们自己量的和他们量的差太多?”
“嗳,男人的事情,你婶娘人插什么嘴!”黑龙将铜铃般的眼珠子一瞪,瞟了一眼山里英和香儿。
“这是我厝的事情,我自然有权利发言。倒是要问你,你黑龙今旦上门是什么目的?”山里英想起三年前黑龙在欧金兰指使下,将她推倒在水田里,强行砍掉家中最大的那棵古荔枝树,何曾留给她这个表嫂一丝情面?如今他又为了点蝇头小利来当说客,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跃进明知黑龙这次来准没好事,也就由着妻子跟他拌嘴。
“你们知晓就好!我是看在咱辈是亲戚份上来规劝,想一下,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还有老跃进,小心你以前干过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什么拐卖妇女啊,还有撞人畏罪潜逃的事,派出所都有案底的!这些要是再抖搂出来,我看不光是罚款没收的事,人都要落监狱......”黑龙嘿嘿一笑,将老跃进那些不堪的过去揭了个底朝天。
“黑龙啊,你也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厝老跃进分文不取给你介绍不用钱讨的老婆,现在你还来倒打一耙!撞人那事派出所早已处理妥妥当了。这些事情还处理的都处理完了,还有重新翻旧案的道理吗?我们全家人光明正大,不是一辈子都得藏起来见不得人的。”山里英越听越气愤,丢下手中装奶的漏斗,站起来扬手跟黑龙大声理论起来,“赶紧走!赶紧走!要来聊天,今旦没空!要来呼喝我夫妻俩,马上走!也看看你自己的屁股有无擦干净!”
黑龙见平日好叭叭的老跃进这会儿故意不表态,只好丢下两句:“粪池兜的臭石头!真是不识好歹!”后,悻悻地走了。
这事一拖拖了三个多月,最后如黑龙所言,某开发商工程一推进,挖掘机三下五除二就把树挖倒将地夷平,不识好歹的老跃进夫妇就是不签也得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