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山里英起来喂牛挤牛奶,香儿也起早同村里的中年妇女们一起到老菇农阿丰的菇寮房里采口蘑挣工钱。
阿丰阿梅夫妻俩当菇农搞了大半辈子副业,给荔园赋闲的妇女们提供了挣外快的机会。人们只知道夫妻俩将种菇事业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的,殊不知其中的风险与艰辛也不是外人能理解得透的。
采菇前,头发花白的阿丰准时出现在菇寮房门口。他倒背着双手眯缝着笑眼,腆着啤酒肚,慢悠悠地从门前溪边的小路上踱步而来,一边跟工人们开开小玩笑,一边安排好记账称重人员。等到天一亮,菇贩子开着小货车来收菇,他又慢条斯理地同贩子就本日的市场行情讨价还价。
他经常偷偷掐着手指头盼望着:和阿梅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如今大儿子大头在部队表现优异升职有望,娶妻生子指日可待。再过三四年,小儿子阿狗高中毕业考个大学,光耀门楣。小女儿添美虽不是亲生,又乖巧可爱,到时候爱嫁人嫁人,爱留家里留家里,随她愿意。
对!再坚持几年,他和阿梅就可以“光荣退休”回家去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喽!
站在繁忙菇寮房门口,想想不久理想的将来,阿丰冲东边桉树梢上的鱼肚白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哎呦,香儿呐!”他惊奇地发现了从菇寮房里走出来的满头大汗的香儿。
香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阿丰点点头,微笑着目送她去过秤登记。
“香儿,汝厝老爸去哪落喽?”跟在她身后的春烟婆故意戏弄她。
“大学生架子真大啊!香儿,春烟问你老爹跑哪里去了,你怎么不回答呀?”后面的婶娘们继续笑哈哈地追问。
“失踪了,呐哩?”阿桃姐像是在替她回答。紧接着其他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香儿知道她们是在明知故问,是在故意揭她家的伤疤取乐。她气得满脸通红,咬了咬牙根,想回头顶她们几句,可是此时她不但没有勇气反击,反而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一般。也不对秤了,红着脸低下头,噙着泪加快脚步冲上田埂,快速逃离菇厂。
“汝辈这些老婶娘,以后不许再这样设毒人家一个婶娘仔。”阿丰把刚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对那几位还滞留在菇寮房门口说闲话的妇女发表不满。
“呐哩?还未然就惜儿媳妇啦!”春烟婆毫不示弱地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心领神会,又大笑了一阵。想起几年前传遍荔园关于大头和香儿的娃娃亲事件,都说阿丰阿梅夫妻福气大,儿子将来是军官、准儿媳妇是大学生。
“阿紧去厝,阿紧去厝,我这里要收工啦!”阿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挥挥手不耐烦地对她们说。
在本村当了上门女婿的老伙计“小贵州”放下秤杆,站在简易房门口紧跟着叉腰高声喊起来:“菇寮房里姐妹们,收工啦!收工啦!”
香儿回到家中换下湿漉漉的衣服,进灶间去吃早餐。日上三竿了,母亲已经出门去割草,阿弟正在院中的井边打水洗奶瓶。
这座荔林深处的小院安静地可怕,到了午后,四周的树荫布满了大半个院子,牛棚里偶尔传出几声深沉的牛哞,树梢上回响着间歇聒噪的蝉鸣。
“香儿,汝厝山里英在不在家?”香儿正在洒扫院子的时候,欧金兰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还未回来!”她回答。
欧金兰站在门槛上昂头递给香儿一张油印的通知书,说:“市里通知,村里要修村道,汝厝一棵荔枝树在砍伐范围,赔偿款到村部领。”
说完扭头就走了。
等山里英割草回来,闻讯跑到村部去了解情况,果然村里要修村道,一些农田果树在征地范围内。山里英家一棵最大的古荔枝树必须砍伐。
“你们也不去量一下我家树有多大面积,就这样给我分配补偿款,才两千六不到三千?人家树围不及我家一半的补偿款都比我家多。我这棵荔枝树每年产量两百多斤,一年经济收入近两千,你们到底是甚哪算的?”山里英看到公布的果树征收补偿款通知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要跟生产队队长欧金兰和会计沈庆华据理力争。
“就是这样分配的,想要补偿款跟庆华领。”欧金兰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喝茶,说完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也不知道跟谁有一句没一句地海侃起来,根本就没把山里英放在眼里。
山里英反映无果,也拒绝领补偿款。但是她的抗议弱到被直接忽视,次日欧金兰就雇了“天罡头”黑龙,爬上树拿起锯子,刷啦刷啦,毫不客气地将亭亭如盖的树冠全部锯断了。
“怎么能说砍就砍,这么大一棵树,比汝辈阿公年纪还要大啊......”山里英抱着树干大声哭嚎着,也拦不住欧金兰必砍的决心。
她被欧金兰和黑龙推倒在树旁的水沟中,浑身沾满了泥水,看着这棵百年老树就这样被强行肢解,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过了几日,山里英只能乖乖去村部领取那笔带着象征性的“补偿款”。
“算是我全家为村里人做贡献了!”一想起那棵立过汗马功劳的古荔枝树,山里英止不住泪流。是啊!要是老跃进在家,他们敢如此粗鲁吗?真正是世人皆爱锦上添花,何曾有谁雪中送炭啊!
在东南沿海,每年夏秋的台风就像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串门一般寻常,成为一种惯例。有时候速来速往,在门口打声招呼就走。有时候一连两三个接踵而来,甚至流连忘返。
中午时分,台风逼近沿海,随着风势加大,一阵接一阵黄豆粒大的暴雨横扫了整个村庄,敲打得家家户户的门窗屋顶“乒乒乓乓”直响。
山里英用麻绳栓紧了每个玻璃窗,再找些破布条填塞在边隙上。这栋历经磨难的土木结构房子始建于八十年代初,在刚建成两年后倒塌于一场秋季台风中,
“老爸每年都说要把梁换一换瓦片整一整,可是每次台风过后,他又忘得一干二净了。”香儿眼瞧着屋檐下的一小块黄泥跌落下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天窗缝里开始一滴一滴地漏雨了,她赶紧端来一个脸盆放在地上接。
这时候山里英已经检查好门窗,戴上竹笠穿上雨衣胶鞋,扛上锄头去疏通房前屋后的沟渠。
午饭后,母亲去喂牛,她和阿弟觉得无趣,便回各自房间去休息。
听着窗棂咯咯吱吱作响,和屋外呼呼沙沙的风雨声,香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广播里,每隔一段时间,地方台用莆仙话、普通话轮番播放着台风警报,越听心越慌。
“老爸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有台风……”香儿的眼泪,就如这突如其来的台风暴雨,刹那间倾倒而出,打湿了半个竹枕。近来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忍都忍不住,倒不如从前坚强了。
屋外,雨一阵大过一阵。雨水从窗缝硬挤进内墙,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土黄色的水迹。
忽然,从屋后暗沟处传来母亲跟谁的争执声。
“自古水往低处流,哪厝上家的排水沟不是紧通下厝的?汝辈的暗沟水就不排到下厝暗沟里吗?”山里英的刘海已被淋湿成一绺绺,杂乱地贴在额头上,衣服差不多全被暴雨打湿了。她杵着锄头怒气冲冲地站在翻滚着混浊污水的暗沟边,往邻居田厝婆高高的土格院墙里大声喊。
原来,她们把两家互通的排水沟一端用大石头给堵了,企图演一出水漫山里英家的“好戏”。
“田厝婆,汝蛮恶毒,别被现世报!”山里英一听怒从心头起。
这两个本家素来不睦,基本上得益于年近七旬好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田厝婆。大概是他们家祖上有钱,家境殷实,住着红砖大厝,老公教书儿子“替班”,吃着两代公粮,自然瞧不起“贫农”老跃进、山里英一家。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这家“邻加亲”非但平日一点忙也不肯帮,落井下石的事倒没少干。
“嚎什么?汝再嘴尖!”田厝婆的儿子铁着脸叉腰站在他们家二楼阳台上给他母亲助阵。
田厝婆气焰更加嚣张了,跳起小脚继续挖苦山里英:“犯罪的家庭,就是堵你了,山里英不管了,踩进漫过小腿的泥水里,抡起锄头就挖田厝婆家暗沟的排水口。
田厝婆见状,立马率领年近花甲的儿媳妇丽云从院墙内拾起石子泥块,噗噗噗往山里英身上扔。
“哎呀!”山里英摸了一下被砸得生疼的肩膀,又急又气,无奈势单力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呐哩?大风大雨的,两厝吵什么?”翁玉树闻声撑伞赶了过来。
山里英抹了一把流满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脸,激动地说:“玉树啊!你给我来评评理,这雨水天上来的,她凭什么将暗沟堵了,不让我厝排水,想看吾厝房屋再倒,好毒的一厝人……”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一九八五年阿弟出世那一年夏季,那场空前广阔的台风哈尔(hal),给她们一家造成的创伤,多少年过去了还心有余悸。那天半夜,风吼雨啸,房倒屋塌,山里英的接近太阳穴的额头上,还被门框上掉落的小石子砸出五公分的伤口,伤疤至今可见。走投无路之下,幸亏翁玉树收留了全家。
在荔园尾厝,翁玉树的讲理是出了名的。田厝婆自知理亏,嚷嚷了几句便缩回屋里去了。
堵暗沟的大青石一挖开,山里英家积满院子快要漫进屋子的污水,一下子就咚咚咚奔闯了出去。
“好了,人在做天在看,你赶紧回厝吧。”玉树安慰完山里英,转身匆匆回家去了。
这次要不是翁玉树及时出面,山里英真不知要被田厝婆一家欺负成什么样。
母亲被人欺负的场景,香儿和阿弟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他们恨得攥紧拳头,牙根咬得咯吱吱作响,也只能强装镇定,默默忍受。在眼下的农村,家里若是没有一个男人,女人当家只有挨欺负的份。男人再不济即便只是个摆设,也能撑门面,不会被左邻右舍看轻。
香儿见母亲处理好事情,回来进屋去换衣服,便装作若无其事,去灶间烧热水给她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