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公的命运偏偏要捉弄老跃进、山里英夫妻惨淡经营的一家。在香儿即将从省城出院前三天,山里英骑自行车在送牛奶的途中遭遇车祸。
一个多月前,香儿因病去省城住院,老跃进过去陪护女儿不能挣钱,家中立马断了经济来源。女儿看病要花钱,家中生活也要花钱,山里英真后悔当初没听秀枝的建议一起去协丰鞋厂当工人,起码现在多少有个保障,可是如今悔之晚矣。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远亲奶农吴汉忠给她出了个主意:跟地下庄家借高利贷买头奶牛,跟他学割草挤奶,只要不怕吃苦,一个月下来,靠送牛奶也能挣些钱,缓解燃眉之急。
事到如今,再深的火坑也要跳了。为了给女儿治病,为了一家老小生计,山里英将心一横,对汉忠说:“只要保证能挣到钱,再辛苦我也干!”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汉忠点点头一拍手,连夜带着山里英到庄家那里借了两千块钱,两分利。
第二日,汉忠帮山里英物色了一头奶水很足的健壮奶牛,讨价还价后,一手交钱一手交牛,山里英从零开始当起了奶农。
她每天匆匆用过早饭后,挑着大箩筐到田间野地去割青草,晌午回来给牛喂饲料和青草,下午挤奶装奶,傍晚挨家推销牛奶送牛奶。晚上继续按时喂养奶牛,半夜一两点还要起来再挤一次牛奶。
刚学挤牛奶的时候,由于新环境新主人,这头年轻气盛的奶牛脾气有点大,经常不肯配合,不是扭头想顶她就是抬后腿踢她,把她的额头都踢青肿了好几处。
“哎,蛮牛啊蛮牛,你是存心找抽啊!”山里英无法,只好听从汉忠的建议,进牛棚挤奶时手里准备一根细竹棍,奶牛要是不听话直接给它重重一鞭子。
经过几天训化后,那头双眼冒着刚硬之光的奶牛温顺了下来。雪白的牛奶在山里英的双手挤压下喷涌如注,滋滋滋地流入奶桶中。
最让她犯愁的则是销路。在农村,能喝上牛奶的人家一般家庭经济不错,但也就是半斤一斤地订给小孩老人喝,而且还不一定长期喝。
汉忠给她介绍了几家客户后,其它的她得自己陪着笑脸到处去找客户。有人明明不想订,问了价格问奶质,甚至问养牛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东拉西扯;有刚好要喝的,知道她家的窘境便欣然应允了;也有已经喝着别人家的,却故意问价格,还不忘挖苦她:“这个喝牛奶呀,也要看我愿意喝谁家的......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山里英连连陪笑,说,“我家的牛奶保证不掺一滴水,要不,留半斤你先喝,要是觉得好,再订也使得。”
山里英见那人家轻蔑地摆摆手,拒绝了她送上来的免费牛奶,她表面脸色平静,其实心里异常难过。
她白天夜晚割草喂牛、挤奶送奶忙得连轴转,脑子里却时刻挂念着女儿的病情,导致经常走神,割草时手被镰刀划破,吃饭时泪如泉涌,凭阿嫲怎么劝也无法宽心。
一个月下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每天一睁眼都是自己给自己强打精神,强迫自己忘去一切烦恼:必须割草!割草!割草!挤奶!挤奶!挤奶!挣钱!挣钱!挣钱!
终于,那日黄昏,身心疲惫的她在洞湖口三叉路上被违规逆行的摩托车撞倒,头部被水泥路面磕破,血流如注。万幸,120救护车及时将她送到市医院抢救,缝了十来针,生命暂无大碍。
此时,家中仅剩年迈的阿嫲和年幼的阿弟。在洞湖口开摩托车载人客的同村人眼镜清把山里英散落在现场的瓶瓶罐罐捡好,赶紧送回到她家中,并将这个不幸又是万幸的消息告诉了阿嫲。
阿嫲和阿弟急得不知所措,只好大哭着去找亲戚鸿龙夫妻。鸿龙立马叫妻子龙英赶到省城医大附属医院,去替换老跃进回来处理事情和照顾山里英。
他们都瞒着香儿,只说老跃进又着了“滚蛇”要回莆田抓药养病,过两天由龙英伯母陪她出院回老家。
在省城住了一个半月的医院,香儿时刻盼望着能早点回家。
1998年4月1日,香儿在病房里挂完点滴,龙英伯母给她办理完出院手续已是傍晚,归心似箭的她们连夜抵达荔园家中。
“嘭嘭嘭,嘭嘭嘭......”扣了大半天门环,白发苍苍的阿嫲才打开大门。
“嗳,我厝香儿回来啦!”阿嫲欣喜地说。看见孙女因药物副作用而改变的体态,不知是激动还是伤悲,连说话都带着哭腔。
“有鞭炮吗?赶紧放一挂。”龙英伯母问完接着说,“放完鞭炮,再给香儿下一碗妈祖面,吃了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好好好,我马上去放炮。”阿嫲小跑进厨房,从碗橱顶上取下一小挂准备清明祭祀用的红色小鞭炮,站在小院中点燃。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清脆的鞭炮声震响了荔园寂静的黑夜,温暖在香儿的心间。
龙英伯母把药品和行李交给阿嫲和香儿,说:“好了,回来就好了。香儿,你和阿嫲快进屋煮面吃,我得回家去喽!”
“你进屋坐会儿,等下一起吃面,吃完再回去嘛!”阿嫲和香儿连忙挽留她,无奈她执意要回家,好在她家离尾厝园就隔条如陀路,不远,也就作罢。
龙英伯母走后,偌大的小院恢复了平寂,冷清清空荡荡的。
阿嫲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透着凄凉的微笑,她关好院门后什么也没干,拿起放在堂屋门前走廊上的大铁钉和半块红砖,把一本厚厚的日历本往一块厚纸板上面钉。
她一边钉一边说:“日历本掉了,我重新找一块好的厚纸板,钉了好久了,快钉好了......”
她蹲在青石门槛上很认真地用力敲,屋内射出来的灯光照在她满头蓬松的银发上,佝偻的身影显得愈加苍老。
香儿站在门口,看见空荡荡的屋内,只有白灰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听着门槛上阿嫲“砰砰砰”砖头砸钉子的声音,心中一阵酸楚,泪花涌上了眼眶。
父母呢?阿弟呢?才一个多月,怎么一切都笼罩上了悲伤?
阿嫲钉完日历,端端正正地将它挂在墙上,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拍手,如释重负。
“香儿,来,我们到观音菩萨和施家公妈前上柱香。”阿嫲拉起香儿的手爬到二楼上完香,又抹着眼睛去厨房煮了一碗堆积如山长长的妈祖面。
这是荔园的习俗,每当游子即将远行或归来时,亲人都会为他(她)做上一碗妈祖面(即挂面、长寿面),寓意祈祷平安、顺风顺水。大概荔园人凡事都注重有始有终吧,香儿不禁想起一个多月前北上求医临行时,阿嫲流着泪给她端上的那一碗香喷喷的妈祖面。
“阿嫲,英啊、跃进、还有阿弟,他们呢?”香儿吃了两口面,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啊,英啊摔倒了,跃进和阿弟在医院照顾呢!勿乃担心,过几天就可以回厝。你吃完面,早点去困啊!”阿嫲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让香儿看着心里难受不已。
香儿低着头,默默地吃面,酸楚的泪无声地滴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