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阿嫲在五更鸡啼的时候,就已经摸摸索索着起床,穿上她们这个年纪标志性的斜襟本地衣。她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认认真真地用粗糙的手扣好衣上的盘扣,侧耳听听眠床里睡得安静的孙女,摸索到她枕头边,轻轻掖了掖肩头的被单,反复了好几次,才放心地顺着熟悉的墙角,拉了下灯绳,没电。便摸索到隔壁灶间的灶台,从灶龛里端出小番仔灯,划燃火柴,“呲……”地点亮了黑暗。
大鼎里的白粥在翻滚着,突突突地顶着松木锅盖,上下浮动。掀开锅盖飘起白色蒸汽的瞬间,破晓的一股清亮便从门槛外迈了进来。
阿嫲熄灭灶膛和番仔灯的火,舀起汲窖里的热水洗漱。灶间有一只或者两只蛐蛐儿,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使劲地在吟唱。
东方的鱼肚白越来越淡,空气中的清凉越来越薄。后院鸭寮里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嘎嘎嘎嘎”急迫的欢叫声,随着木栅栏的开启,这群刚产完蛋焦渴了一整夜的水军们,“扑腾扑腾”摇摆着,从几棵结了累累翠绿色果实的毛桃树下冲出。它们排着齐整有秩序的队伍,走过拔节的甘蔗林小路,轻车熟路就找到荔林深处的池塘,争先恐后拍打着翅膀飞入水中。
它们在水中追逐嬉戏,身后划开一朵朵扇形的波纹。它们在围栏内的岸上啄食,久而久之,蹼下的泥地上寸草不生。
多年以前,先辈们将九华山坑里的泉水引入石华坝,再分引出一圳沟水,源源不断注入该池塘,用于附近林地的灌溉。包干后,***借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池塘,引入一竿子水鸭,挣取微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
鸭子们并不会规规矩矩地把蛋全部产在寮里,有一些鸭子会憋到池塘边去下蛋。有一些享受得忘乎所以的鸭子,则会直接把蛋产入水中。
香妹跟着阿嫲去喂鸭子,时常能在岸上捡到刚生的鸭蛋,有的完整,有的却已经被踩踏稀碎了,心疼得阿嫲直叹气。而在池塘外面清澈的小水沟里,还能捡到晶莹剔透的石英石,沟壁上会长出几株开着水红色花朵的秋海棠,浅浅的水里偶尔也会有数条几近透明的小鱼小虾在游动。
一如往常,只是前脚鸭子们刚出门,后脚就从林子里传来了吵嚷声。原来是山里英去喂鸭子时,发现阿肥燕挑了两簸箕底的鸭蛋,上面用捆起来的甘蔗叶覆盖着以掩人耳目。
“你怎么偷捡我家鸭蛋?”
“你哪里看到我捡了?就你家有鸭蛋!”
“别说是尾厝,整个村子有第二家在这边养鸭的,你拉出来说说……”
“我捡的没人要的,上面有写着你家的吗?”
多见识过几十年世面的阿肥燕理直气壮。山里英气得不顾自己挺着大肚子,两只手死死拉住扁担一头的簸箕,仰头冲林子外的家里喊:“跃进啊,跃进啊,阿肥燕偷捡鸭蛋……”
惊慌的阿肥燕赶紧放下扁担,把簸箕里的鸭蛋倒在荔枝树下,嘟嘟喃喃着迅速消失在甘蔗林里。
晌午,煮好午饭,阿嫲背上半袋鸭饲料,香妹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背后,一起去池塘喂鸭子。
在甘蔗林的拐角处,她们撞上了沈明阳(外号大阳)、沈志星(外号黑星)兄弟俩正在偷折甘蔗吃。内向的大阳羞涩地闪入半人高的甘蔗林里猫起来,黑星举着手里的半截绿蔗秆,冲阿嫲和香妹“呵呵呵”不好意思地傻笑着。
“唉,吃吧吃吧,我不会讲出去的。”阿嫲安慰起兄弟俩。
黑星一听,开心地跑到祖孙俩跟前,夺过阿嫲背上的麻袋,抡到自己背上,跑到池塘边跳进塑料围栏,把饲料“哗啦”全部倒入一个塑料盆里,吓得鸭子们噼里啪啦纷纷跃入水中,嘎嘎嘎嘎不知所措地围作一团。
“哎呀,这孩子,饲料是分盆倒的。哎呀,你可别把我家鸭母给吓溜蛋喽……”阿嫲急得直跳脚。
“阿嫲,我也要吃蔗。”香妹眨巴着眼睛,盯着荔林旁的甘蔗林说。
“不行!那是要用来榨糖的!现在还没熟,又酸又涩!”阿嫲态度强硬,拉着嘴馋的香妹走出了林子。
傍晚,放学回家的大阳黑星兄弟俩把书包往凳子上一丢,又稀里呼噜合伙把全家人的伙食吃了个精光。自知闯了祸的哥俩,干脆溜到门前溪石桥下去游泳了。
“大阳啊,黑星啊,挨死咯你们,大人田间做功夫还没回来,你们兄弟俩就把整锅饭吃光了!”他们的母亲经常在饭点的时候,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拿着烧火的黑竹筒追出门,一边骂俩不懂事的儿子,一边哭诉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孩子长身体呢!”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
过来的人都那么感同身受。一面是孩子饿得委屈,一面是父母无米难为。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退尽。兄弟俩的父亲沈阿标从热轰轰的甘蔗林里培完土回家,路过尾厝。他浑身颤抖,豆大的冷汗直冒,汇成一条条,顺着苍白的额头淌下来,黝黑扭曲的面部紧缩成团,十分痛苦的样子。
他一手撑着锄头柄,一手捂着肚子,站在***家门口,有气无力地朝正在院子里喂猪的阿嫲喊:“阿添啊,帮我,赊一斤鸭蛋……”
“阿标,你是怎么啦?生病了吗?”阿嫲赶紧进屋称了一斤鸭蛋给他。
“肚子疼……”
“哦,赶紧回家去歇歇一下。”
沈阿标刚转身,“啪啦”一声,手里的鸭蛋滑落在地,摔了个稀巴烂。他痛苦又心疼地转回头,带着哭腔说:“哎呀,阿添啊,蛋给我掉了,再赊一斤吧!”
大约过了四五日,阿嫲正念叨着想抽空去沈阿标家收那两斤鸭蛋的钱,半路上就听闻了阿标过世的消息。
香妹在三叉路口拾到几张白色的纸人和天圆地方,兴高采烈地准备拿回家玩。阿嫲见了,挥手狠狠地打掉了她手中的稀奇物,惊慌得直念叨“莫怪莫怪”。
“以后不许到外面乱捡东西!”阿嫲铁着脸下了命令。
香妹举着发疼的手背,委屈得哇哇大哭。
从此以后,那俩能吃死老子、瘦黑干巴得跟麻杆一样的大阳、黑星兄弟,在他们母亲未动碗筷前,再也不肯多吃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