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入了五月,郑芝龙又一次踏足津门。他并没有半点辛苦的感觉,大军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先后攻克了沧州多地,那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多铎派回的兵马已经赶到了保定,但这并不能对他接下的动作产生半点影响。
汇合了津门的兵马后,郑芝龙手下已经足足有三万人,等到关外的郑鸿逵军转回,他就能出动五万以上的郑军,以及数百门大炮。
郑芝龙相信这是一股鞑子无法抵挡的力量。
因为满清的一部分主力还在关外,上千里路途,就是马军没日没夜的跑,也没有战船跑的快。
更别说郑鸿逵也不会在撤兵之前先大声的对着鞑子喊一嗓子。
而且山海关被郑军把握着,鞑子兵马只能走草原穿行,也就是早前辽金时期的古北道,从燕京北上,经过顺义、密云,北渡潮河穿过古北口,在滦平东北渡过滦河,东向插汉河套(后世平泉县),翻越燕山山脉,沿着老哈河上游西岸折而向东,沿着大凌河前往东北地区。可现在辽河上飘扬着郑军的小型战船,鞑子想要渡过辽河水道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这些都是阻碍他们回撤速度的障碍。
郑芝龙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打一打燕京,哪怕从关中回援的大队步甲,其前军已经赶回燕京。
他有不少于五万郑军,又何惧之有?
现在郑芝龙就等着什么时候郑鸿逵领兵赶回来了。
……
津门城南,一座座郑军营垒威严耸立着。
自从郑芝龙引着人马杀到津门后,这里俨然就成为了一个硕大的兵营。
以营为建制,一座座营垒把津门南城都给遮蔽了,而在这些营垒当中,有两个营头却是那么扎眼。
林庆业立在义勇军营垒前,目光眺望着临近的挺身队营垒,双目中蕴含着满满的敌视。
日本侵朝才过去四五十年,双方间的敌视情绪还很浓烈。尤其是在郑芝龙这支队伍里,来自朝鲜的义勇军和来自日本的挺身队,乃是唯二的两支外藩兵马,彼此间本身就有着一种竞争。现在又填入进国仇,那彼此间的敌视就更浓烈了。
(黑番兵不是外藩兵马,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国籍,只能说是藩兵)
“林将军——”沈静容的声音传入林庆业的耳朵中,他转首看去,“参军来了啊?”这沈静容可是被选去了参谋司,是沈器远一行人中被重点培养的人之一,这些日子里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大战在即,健儿们就要赶赴沙场,我无能他为,只能送来几车酒肉,全当心意了。”沈静容充满感慨的叹息了一声。在他的身后不远,满载猪羊和酒水的大车正缓缓驶过来。
郑芝龙是要直接攻打燕京,满清岂能退缩?这般来厮杀就必然惨烈。而林庆业这个营中的士兵皆是朝鲜的根苗,寄托着沈器远厚望,可这一战后却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人来。
与沈静容的感慨不同,林庆业闻言却是精神一震,“终于要开始了吗?”攻打燕京了啊!
“四将军派出的快船已经到了津门,他部的兵马用不了几日就会赶来,郑国公的意思先打出去。没必要等大军集结一处了再动身。”郑芝龙已经向崇祯帝伸手要王爵了,但这肯定要等到他这一阵打完,诏书才会送到。
“阿西吧。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好久了。参军,请你放心,也请你转告府院君阁下(沈器远),我们的义勇将士会叫隔壁的倭奴们好好的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勇士。”
能打鞑子,林庆业死都心甘情愿。但要不能在战场上用出色的表现压制住隔壁的日本人,林庆业死都不会瞑目。
可是,朝鲜义勇真的能压倒日本的挺身队吗?他知道日本挺身队的这些个穷的叮当响的武士们的心理是什么样的吗?他们跟朝鲜义勇可是完全不同的队伍啊。
“今天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与将军您说一说日本挺身队的情况,我希望将军不要意气用事,无谓的丢掉将士们宝贵的生命!”
沈静容的话叫林庆业立刻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是无谓的?朝鲜人要胜过倭奴,这怎么会是无谓的呢?”
朝鲜大将出身的林庆业内心中还是有民族意识的,对日本人十分敌视。
“这不是输给日本人,而是保存我们自己的实力。您是知道这些义勇士兵中一些人的来历的,他们就是一颗颗宝贵的种子,只要能得到时间生长,便都能长成粗壮的大树。他们是朝鲜未来的栋梁。”沈静容很冷静的道。“可日本人算什么?”
“这些人就是一文不值的穷鬼,除了一条烂命外他们什么都没有。被送来中国的不少日本武士,连自己祖传的太刀都典当了出去,他们除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可以去拼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们还很乐意去死在战场上的,因为这样他们的家人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得到新生!”
用宝贵的义勇士兵去跟不值钱的日本挺身队做对比,沈静容很有一种瓷器碰石头的既视感。
林庆业要在战场上跟日本挺身队比个高低,那豁出去的就是义勇士兵的性命。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啊。”
至于林庆业眼中的‘国家荣耀’,沈静容也并不以为然。什么荣耀不荣耀的,他们现在可是朝鲜的反贼啊,何况就是再荣耀在郑军眼中不也是那啥么。
他们这些人早已经用“李倧”表明了自己坚定的反清立场,虽然郑芝龙现在几乎就是大明的逆臣了,可好歹人家还打着大明的旗号。至少在满汉之间,他们已经用自己的脚选择了立场。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去跟倭奴‘拼命’了。
不值得,没必要!
双方的存在已经根本没法比。
一个是沈器远系的希望所在,一个则是日本可有可无者。
就德川幕府而言,恐怕幕府将军更希望来华的日本武士一个个全都完蛋大吉才好!
“不。”林庆业沉默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口,目光闪闪发亮:“他们是对幕府是可有可无,无关重要。他们是穷的只剩下一条命,但他们还有自己的国籍。”
国籍是林庆业来到郑军后学到的一个新词汇,乍然一看同‘籍贯’很是相似,但不同之处却也鲜明。
挺身队的这些日本武士再穷再贱,他们也是日本人。想想当年朝鲜之役里头,他们被小鬼子打的多么凄惨吧。偌大一个国家,说起来也有三千里山河,却个把月里就被人从南到北给整个打穿!
丢人啊。
耻辱啊。
纵然战争中出了一个李舜臣,也只能算是遮羞布。
这个时代的朝鲜可不是后世的棒棒,还没那个脸睁着眼睛说瞎话。朝鲜之役的主力军是谁,朝鲜人心知肚明的很。
这一点只看他林庆业的作为,看那沈器远的作为,那便可以知晓。
朝鲜君臣百姓对大明对中国是一百个的感恩戴德,现在的他们可不是后世那个翻脸不认人且满口胡柴的宇宙国。
沈静容并没能说服林庆业,后者在出征前夕更是开了个动员会,全军大吃大喝一顿后,整个义勇军营垒里都是‘满塞满塞’的叫声,可以说士气鼎沸。
而一寨之隔的日本挺身队则不是如此。他们的营寨中充满了一种别离与不舍之感。甚至都有人唱起了曲调悲伤的和歌。叫林庆业听在耳朵里只想要笑,自觉的这场无言的比试里,自己都已经赢定了。
然而当次日兵马开拔的时候,林庆业看着日本挺身队那肃立无言的队列,看着那么面无表情的面容,心中却忽然的打起了冷颤。
自己看到的这些还是活人吗?
怎么跟躺进棺材板的人那么想象呢。
由比正雪冷漠的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林庆业,接着带领挺身队继续开拔,他们是大军的先头。
别看两人都是营官,都带领着一营兵,但二者间的身份绝对没有可比性的。
由比正雪所带领的这些日本武士,那就是郑芝龙手中的一把刀,也只能是刀。
可林庆业却被中国人尊称为将军,就是郑芝龙都对其礼遇有加。
相比来,他这位日本来的集和汉各家兵法于一身的楠木(楠木正成)流兵法的正统传人,在郑军的眼中却看不到太大的尊重。
如果他出任挺身队营官也算是尊重的一种变现的话,那就还是有的吧。
由比正雪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能成为挺身队的营官,这本身不就是他的幸运么?郑芝龙对他还是很有优待的。要知道,最早拟定的营官可是小野建二的弟弟。
他在江户与各兵家论道,经常有大名、旗本来张孔堂听他讲课,见到他也都尊称一句‘老师’,但从本质上讲,他还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武士。
由比正雪批判德川幕府的一些政策,也拒绝了德川幕府俸禄五千石的仕官条件,并因此得到了浪人的支持,收下了一大批弟子,一度都曾出现数千人听正雪讲课的盛况,俨然就是日本版的李贽。
但那也只是听他唠叨,与现在这般手中直接握着兵权的感觉,可是迥然不同。
人生挥霍了四十年的由比正雪,现在十分享受这种实权在握的感觉。
至于身后挺身队士兵们的战斗力和作战意志,由比正雪根本不在意。只看他们现在人人一副死人脸,你就能知道他们的作战意志有多么的坚定。
拼得一死,然后让家人逃出那个名为‘日本’的地狱火海。
只要他们为郑军英勇战死,他们的家人就有资格移民到吕宋,据说那里肥沃的土地随处可见,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人。对比战死牺牲,他们还可以用卓着的战功来换取家人的移民,然而那条件似乎有点苛刻,还是豁出去一条命更见效。
或是移民到被命名为北海道的虾夷地,后者可是田川七左卫门的领地,虽然冷了一些,可据说也有大片空置的土地。郑芝龙在那儿留下的兵马已经将石狩川附近的虾夷人统统给征服了。
而田川七左卫门的未来,在所有的日本人眼中都是十分光明的。更别说他还是大明皇帝的女婿,他的儿子流淌着大明皇室的血脉。只此一条,田川七左卫门虽然在名义上还是一个与松前藩一样没有石高的大名,但他的地位却绝对是将军之下最为尊贵者。
与日本始终有着一定联系的由比正雪可是很清楚,在田川七左卫门与大明公主成亲的消息传到日本之后,他的官职就已经从正五位变成了从四位上,北海守、左近卫中将。这可是外样大名中一等一的强藩大藩才有资格拥有的地位啊。但消息传开,日本境内却无有点半诽议声。
所以,不管是吕宋还是北海道,那都比水深火热的日本不知道要好出多少来。
故而,他背后的挺身队员们会怕死吗?
真是呵呵了。
恐怕有些人就是不死都恨不得主动撞向枪子。他都敢保证,这一仗打下来,挺身队战损的数量远比重伤致残者要高出许多。
但由比正雪相信这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只要耐下心,他总能见到‘金子’的。而这些金子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日本苦德川久矣。他由比正雪正当来洗涤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