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急着跑出房子而没有打伞的虞幸像是被水幕包裹,连呼吸都因为空气中全是水汽而有些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是灵感一动,才会艰难抬头,去注意那根电线杆子的。
当初电缆被雷电劈中,骤然断裂,夹杂着火花从空中坠落的那一幕还是他在浴室里看到的,配合着浴缸中的叶明尸体和那满缸子的血水,以及他心中升腾起的暴虐情绪,将那一幕定格成了很惊险的一幅画卷。
所以他印象很深。
那时候因为电缆被劈而停电,房子一片漆黑,他们还找了蜡烛照明,第二天他去看电缆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完好无损的电缆,就连电力也一并恢复,仿佛停电的那几个小时都是幻觉。
可现在,身后是拿刀追来的叶明和叶婷,身前一点是惊惧的于惋,虞幸终于在漫天大雨中知道了停电的意义。
电缆断裂,应该是现实中三兄妹和于惋被砍死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恰好,他看见电缆被闪电劈中的那一瞬间,也正是叶明的尸体被他用小号斧头砍走的时刻。
其实那个时候就已经提示了……叶明被砍,电缆掉落。
所有人死的那天停的电。
那现在呢?
虞幸能听见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惋已经忍不住拽住他的胳膊,想强行拉着他逃命,他可以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来自这具体力并不初中的躯体。
该给的提示都给了,系统很鸡贼的将提示放在了不那么显眼的电线杆上,就是在考验推演者有没有这种观察入微的能力,以及……放弃生还的魄力。
“于惋。”他反拉住于惋的胳膊,让两个人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于惋吼道:“你傻了吗!有什么事逃出去再说!”
他们跑的还算快的,半条路的距离,他们足足甩了两只鬼物十几米,叶婷慢吞吞地追着,叶明更是还需要拖拽自己的身体,所以更慢一些。
这么看,就好像是他们故意放走于惋和“叶勤”一样,仿佛一切都在为好结局的达成做出让步。
可虞幸这会儿却不为所动,甚至连表情都有点冷酷:“逃走,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知道的,在这里的逃走,根本毫无意义,真正的你依然会被困在房子中,只是多了一段自欺欺人的回忆,你可以和我快乐的度过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回过头来却会发现,实际上你一直在那里,一步也不曾动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在于惋呆滞的目光中,虞幸加深语气,又问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叶勤,我怎么听不懂啊……”于惋喃喃着,表情里有迷茫,也有痛苦,“我为什么听不懂啊……”
她没有完全想起来,当然听不懂。
但虞幸要的本就不是她完完整整记起所有事,他只要一个“苏醒”的趋势和苗头,一个通向真实的阶梯。
“你甘愿沉浸在虚假的快乐中?你不想找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东西了么?你不想解脱吗。”他缓和了语气,奇怪的是,后面追逐着他们的叶明和叶婷听到他的话,也缓缓停下了脚步。
两只鬼拿着他们的刀,却诡异地停留在了他们的身后,像是同样等待着于惋的回答。
于惋安静地站在那里,暴雨模糊了她的脸颊。
她似乎还在犹豫。
虞幸抬手摸了一把快要将他整张脸都浸透的雨水,又伸手把于惋面颊前几缕凌乱的发丝带到她的耳后,凑近,在于惋耳边轻轻问:“于惋,如果是你,好结局和真结局,究竟哪个更重要呢?”
两种结局他都能通关去写卷子,但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不同。
尽管卷面看不出两种选择会有怎样的差别,但一定会体现在评分的时候——系统的坑那么多,再多一个大坑也不是不可预料的事。
“可是我……”于惋终于在他的问话中破防了,她哭了出来,“可是我醒了,你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叶勤你这个傻逼!”
“嗯,我是傻逼。”虞幸哄着,心中也真心实意的觉得叶勤是傻逼。
这么多年了,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说呢?他和于惋又不是什么刚认识没多久就互生情愫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何必在乎别的?
是表白了就不能继续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了吗?
也不是说需要做什么未成年不该做的,起码互相表明一下心迹,总好过死了之后才开始追悔莫及。
虞幸只是觉得,人永远不知道今天的美好会消失在明天,还是下一秒,而一个正常人的生命只有几十年,为什么不让每一天都不留遗憾呢?
不像他,遗憾太多,终归是弥补不来。
他对于惋说了最后几句话:“你醒了,我才能解脱,我也不想浑浑噩噩继续游荡下去了。放我……走吧。”
他把口袋里的死亡通知单拿出来,用身体挡着不让其被雨水打湿,只是纸上仍旧不可避免的沾上了他手上的水痕。
虞幸将纸塞到了于惋的包里,然后笑了笑:“去直面我们的真实吧。”
鬼魂形态的叶明突然跟着说:“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让我解脱吧,我和妹妹……”
他看了叶婷一眼,伸出满是被斧头砍出伤口的胳膊,将并没有比他好多少的叶婷搂在怀中:“我们也想离开很久了。”
叶婷的嘴角都裂开了,曾经的斧头大概不止一次落在了她的面颊上,看着异常骇人,她阴阴地附和:“我不想陪着你们。”
言下之意,虽然是于惋最先想到自救,但他们也同样不想在这里游荡和在教堂里轮回下去。
哪怕他们在这里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厉鬼模样,但只要一提到离开,执念依旧能赐予他们短暂的清醒。
走吧。
离开吧。
结束吧。
于惋看着这些旧识的脸,恍惚中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明明应该好好地坐在桌上吃饭,应该说说笑笑,应该一起对未来充满憧憬,她记得,叶勤不止一次和她说过,考到一个外省的大学,就可以不再每天看着妈妈因为精神病而被关在屋里哭,也不用再看着爸爸因为妈妈的事一天天的越来越暴躁和崩溃。
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现在他们会在雨幕中,一边要逃,一边要追?
哦,好像是因为,停电那天,叶勤的爸爸出门应酬还没回家,妈妈受了黑暗的刺激,才房间里逃了出来,然后用一把放在阁楼里很多年的斧头,把他们都砍死了。
那个时候,叶明在浴室洗澡,叶婷在客厅写作业,叶勤正在辅导叶婷,而她呢,做完了作业,正坐在叶勤旁边在打游戏。
可怖的女人浑身是血的举着斧头下来的时候,他们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在她眼中,那张疯狂又残忍脸深深地印了下去,成为了她永恒的噩梦。
是这样啊……
他们都死了。
于惋眼中茫然逐渐褪去,悲伤却像大海一样汹涌而来。
“回去吧。”她说,“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带头往房子走回去,虞幸跟着她,和两只鬼几乎并排。
四个身影浑身湿透,地面上,雨水混合着汩汩流淌的血水,晕染开来,又很快被新的雨滴冲刷。
虞幸重新进了门,面对陈设熟悉的大厅,眼中的色彩却像是褪色了一样,只剩下灰蒙蒙的暗色。
“回来了。”于惋看了他一眼,“可是回来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她好像只知道应该会到这里来,再往后的事情,就毫无头绪了。
“没关系,别担心。剩下的事交给我。”
虞幸的脑海中还模模糊糊记得一个概念,一个他用心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忘记的概念。
阁楼。
所有的秘密,都在已经于惋的“苏醒”过后,变成了可以窥伺的真相。
之前他上阁楼后就进入了教堂,但他已经得到了教堂大门的钥匙,堂堂正正才教堂离开,这一次再上阁楼……应该就能看到阁楼真正的模样了。
进入房子后换作虞幸走在前面,他领着其他人和鬼,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无视了满地的血痕,用叶明房间的长把雨伞勾住了阁楼楼梯的铁环,将楼梯拽了下来。
三兄妹和于惋都不由自主向上望去,有一种归宿感。
他们都察觉到,他们的终点,就在这里——是真正的终点,而不是又一次悲剧的轮回。
没等虞幸开口,叶明先上去了。
叶婷看了虞幸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也跟随着大哥的脚步,才楼梯登上了阁楼。
上去之后,这两只鬼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带来任何的声响,如同石子入海,连波澜也随之泯灭。
“让我再看你一眼。”于惋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幽幽地望着虞幸,“以后没机会了。”
“是啊,但说不定下辈子有机会呢。”虞幸笑了,他倒是不吝啬于给叶勤和于惋一个善意的祝福,“希望你们下辈子能在一起。”
从他口中说出“你们”两个字,无异于自爆,可于惋竟也像早就知道一样,没有疑问,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很谢谢你。”她说,“我能看到他的样貌,记在心里也是好的,说不定你说的对,我们真的能在下辈子遇到,希望到时候我不会忘记他长什么样。”
果然,于惋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叶勤的不对劲,她属于一半知情一半不知情的奇怪状态,浑浑噩噩又懵懂的在这个世界里生活。
但虞幸也不知道,于惋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是系统拿来考验他们的一道试题。
不然的话,于惋现在想要记住他的样子,记得又究竟是什么呢?她能透过虞幸现在这17岁的外貌,看到原本属于叶勤的脸吗?
虞幸对这个问题不欲深究,他瞥了眼上头的黑暗,说道:“我还要去拿个东西,你等等我,跟我一起上去吧。”
于惋眨眨眼:“好。”
虞幸哲返回页面的房间,拿出了两样东西,这才重新回到于惋面前。
他踏上了楼梯,于惋紧跟其后。
上面是一片黑暗,随着一阶一阶的楼梯不断累积,他的水平高度也在上升,逐渐看到了阁楼的全貌。
乍一看上去,因为没有灯,仍然是一片漆黑。
雨声仿佛被隔离在了遥远的边界外,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了下来,他看见先上来的叶明和叶婷站在阁楼的一处,在他们的脚下,好像横放着几个东西。
他也走上前去,眼睛适应了黑暗,离得又近了,他便清晰地看到了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很熟悉的物品。
黑布。
阁楼上的黑布抹去了奇奇怪怪的传闻,回归了他们最本质的功能——裹尸。
一块块黑布偶尔褶皱,掩盖住了它们裹住的尸体,虞幸想,难怪在“这个世界”的灵异传闻里会有黑布这种奇怪的东西,而且黑布不能掀开,那是因为……黑布是用来遮盖三兄妹和于惋尸体的东西。
阁楼上空空荡荡,只有四个被黑布裹住的尸体,还有一个躺在角落里,什么遮掩都没有的已经腐烂的女尸。
那是妈妈。
虞幸看到女神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具尸体和教堂里拎着斧头,追着砍人的女鬼几乎一模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只是那裙子上沾满了血迹,却不是砍伤别人得来的血迹,而是她被困在阁楼上,没有食物,没有水喝,所以抓挠门板,硬生生把双手抓挠得鲜血淋漓。
“唉……”于惋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是杀了他们的罪魁祸首,是他们无尽的噩梦,却也得到了最残忍的结局。
三兄妹的爸爸,还真是……
残忍过了头。
“揭开黑布吧。”虞幸道,“揭开黑布,我们就都能离开了。”
他通关,其他人解脱,公平公正。
叶明最先上前,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一个黑布打开。
黑布里露出了叶婷的脸,她小小的脸颊已经被殡仪馆的人处理好,化了妆,看不出有多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