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高悬,酷暑难耐,飞禽亦归林。
荫凉无处寻,南风也炎炎。
尚在此处游学的冉耘艾心性坚定,撑着一腔求学之心不畏炎官。
贺季真霜鬓轻扬,青衫和光,熠熠生辉,正讲至学问处,忽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问道,“耘艾,可还觉得游学悠哉?”
冉耘艾擦拭额头上的热汗,诚恳回道,“师尊,游学劳心,更是劳力。”
若是使用真气避暑,自然会稍微清凉点,可贺季真明令禁止,不准他如此作为,特意要他在酷暑天聆听经学,在夕阳西下之时考校。
苦煞我也!
“耘艾,你且回家禀明冉老,就说我贺季真有事在身,要去群山中见一故人,恐一旬内难以赶回。”
冉耘艾目露疑惑。
贺季真挥手示意他离去,莫问缘由。
“朋友尾随至此,何不现身一见?”待冉耘艾离开后,贺季真高声道。
“宪侠贺季真,果然不可小觑。”来者要挂三尺青锋,一身气息内敛,体形瘦削,通眉长爪,略带恭敬地说。
“奉承之言,贺某不屑再听,朋友有事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贺季真打断他接下来的话,直接了当地哼道。
来者平静对之,一抖腰间青锋,自报家门道,“正字春坊李昌谷敢求贺宪侠一道剑意。”
贺季真乍听正字春坊,神情一松,又听他开口要求一道剑意,神色一紧。
“贺宪侠的剑意,我正字春坊垂涎许久。”李昌谷言辞温和地说。
“贺某已不是宪侠,请勿折煞与我。”贺季真先是回道这事,又开口否决道,“贺某剑意放眼九洲,不值一提,怎么会惊动正字春坊?”
李昌谷知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怀疑自己的身份,从怀中抖落一枚金丝银制的令牌,随手抛去。
贺季真不疑有他,伸手接过令牌,正面刻有【司经局】,背面刻有【三尺水】,货真价实的正字春坊官印,正面左下角尚留有【正字春坊】四个小字。
“哪怕是验明正身,贺某也不愿献上剑意。”贺季真审视后,将之抛回。
李昌谷似乎对此早有所料,“贺老如今所为,莫过于为你那生来剑心的玄孙索取一尾桃花鱼。”
贺季真立刻打断道,“我那玄孙所求,我贺季真自有办法,不必正字春坊劳心费神。”
李昌谷抖了抖剑柄,“贺老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想请您那玄孙入我正字春坊挂名修行。”
贺季真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剑意是你此行盈余的彩头,我那玄孙才是你此行真正的目的。”
李昌谷扶正剑柄,正色相告,“贵玄孙自打出了天镜山,不止是我正字春坊费心寻找,那对您天镜山大业心生不满的敌对也在费心寻他。”
贺季真早知如此,要不然也不会退下宪侠身份,远游万里护送他。
“天镜山所图既不伤及天和,更不有违规矩,我荥阳郡谁敢指责?”
李昌谷摇了摇头,“贺老如今已不是宪侠,那些隐忍不发的敌对势力也就没了顾忌。”
“若贺老不信我,大可去寻进入此地的白刃里少年秦却不,花些小小的代价一探真假。”
贺季真沉默不语,凝视李昌谷,似乎想要明辨真假。
“贺老,正字春坊不识您的剑意,可我亲眼目睹您的传道瑞象,深信您的剑意值得我放手一搏。”
贺季真斟酌片刻,“容我三思。”
李昌谷亦不再强求,转身就走,“贺老尽管放心,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我李昌谷都必定护佑您的玄孙。”
贺季真不置可否,任由他随意折腾,只要不伤及无辜即可。
至于能不能伤到贺上窟,贺季真还真的不太担心。
我孙儿身如雷电,心系猛虎,在这洞溪里又有剑心神通傍身,有何可惧。
贺季真想了会,还是去了群山深处,决定提前去见一见那座李子洞。
冉老口中提及的山之鱼,正好在此处。
神秘声音提及的地方,也恰好在这里。
贺季真不太相信是巧合,所以他决定去一探究竟。
至于李昌谷告别了他,很快就追上了冉耘艾。
冉耘艾见着他,并无提防之意,恭敬地迎接道,“晚辈洞溪里冉耘艾见过前辈。”
李昌谷对他的小心思见怪不怪,“无须特意点明你的出身,若我真居心不良,你师尊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就算我蒙骗过关,真要动了心思伤你性命,你真以为洞溪里的规矩能约束住我?”
冉耘艾心惊肉跳,对这人的坦白反而越发觉得畏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李昌谷对他的心性颇为不喜,可念在他是贺季真的徒弟,也耐着性子和他交谈,“我是李昌谷,与贺老想做些不成文的规定,可惜不是太容易。”
冉耘艾立马听出他的意思,“师尊行事,自有主张,我才入门不久,恐怕很难劝动。”
李昌谷对他的回答非常失望,一脸遗憾地嘲讽道,“凭你的心性,何德何能拜入贺老门下。”
“那日溪畔少年明明与贺老最为契合,可惜可叹。”
冉耘艾不知他是有意而为之,还是无心之失,都不曾放在心上。
“真是个窝囊废,连被人质疑都不敢发声,我真替贺老不值。”李昌谷一抖剑柄,一声铿锵嘹亮响起,吓得冉耘艾一个心神俱颤,跌坐在地。
李昌谷惋惜神色更显而易见,“凭你这种货色,我李昌谷哪怕是没了这笔生意,也不屑为之。”
说完,李昌谷索然无味地腾身离去。
冉耘艾如同劫后余生地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隐忍着心思赶回老宅。
从始至终,冉耘艾连报复的恶念都不曾生。
有无长者,是两个冉耘艾。
“梁为之,你在这待了好几天,混吃混喝的,差不多也该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吧。”耿星河看着死皮赖脸蹲在树下的梁为之,无奈地哼道。
“什么叫混吃混喝,我有给你们钱的,连喝酒的钱也是我出的,你好意思说我混吃混喝?”梁为之理直气壮地站起身,抬头怒视他们。
耿星河讪讪一笑。
“李成蹊,你老实交代,你那句话是不是蒙我的。”梁为之肯待在这里,也是因为李成蹊说的那句话。
李成蹊淡定地回道,“秦却不亲口所说,你大可等他来时,当面对质。”
梁为之马上垂头丧气,又蹲回去,“秦大哥自打那一战过后,整整一个月都没在出现过。我在外的朋友们,都表示无人见过他。”
“说不准,他已经离开了洞溪里?”姜御景接道。
梁为之非常笃信地摇摇头,“秦大哥来此是为了桃花鱼。”
“白刃里行事,从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耿星河听到这话,眉头一挑,“这么说,白刃里也是个杀人越货的组织?”
梁为之倒是没有辩解,起身拍了拍衣角,围绕着槐树走了一圈,“白刃里,既不可以乱定罪,也不可以侠扬名。”
“白刃里最初是由意气风发的游侠们创建,后不知缘由才变成今日的乌烟瘴气。”
“洲郡尚无英侠封名在身的少年多半会挂名在白刃里,以期在厮杀磨练中提升自我。”
梁为之一掌拍在槐树树干,震的树冠四人摇摇欲坠。
“秦大哥侠气干云,定然不会如宵小为非作歹。”
姜御景与李成蹊互望一眼,笑了笑。
小小少年,也有敬仰之人。
姜御景的眼中是那江河山水快意出剑的师傅。
李成蹊的眼中是那风里雨里高声讲学的振师长。
心怀敬慕,而身无所惧。
“梁为之,我也相信你的秦却不。”李成蹊低声应和道。
梁为之能感受到他的真挚,却没有应声回话,而是独自一人在院中埋头打拳。
姜御景不解少年心事,回问李成蹊道,“这小子哪根筋不对头?”
他想了想,跳下枝头回道,“可能是心有不快,无以为继,只好出拳。”
昔年,杜振溪不辞而别。
李成蹊小小年纪愤懑难平,孤身追至群山,身疲力竭而不知倦意,也是如他这般肆意宣泄。
只不过李成蹊那会儿不是打拳,而是与野兽搏斗。
杜振溪的离去,李成蹊的入山,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的了无希望。
那一次,李成蹊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昏厥,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当第二天朝阳升起,李成蹊心平气和地从自家床上爬起,浑身酸痛且伤痕累累。
“梁为之,可敢一战!”
梁为之回首望去,收拳敛息,傲然回道,“李成蹊,可敢肉搏?”
李成蹊爽朗一笑,豁然散尽一身真气,“我怕你梁为之三两天又下不了床。”
梁为之一气之下,毅然学他散去一身真气。
可不同的是,一身真气散去,梁为之身子亦随之一软,张口喷出一口逆血,脸色苍白地死撑着,不去倒下。
“李成蹊,敢请战尔!”
李成蹊却丝毫不让,更无动于衷,猛然间腾身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腹部,将之击飞十来步。
碰!
仅仅一拳,梁为之彻底瘫废。
那为之敬仰的失意在这一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滔天骂意,“李成蹊,你丫的吃体力长大的?”
李成蹊神色一凛,欺身上前抓起他的衣领,用力高高抛起,随后一拳捶在他的腹部,再次将之砸下。
两拳之下,梁为之气若游丝,眼皮耷拉着,始终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就连动嘴皮子的力气都没。
然而李成蹊不依不饶,再次提起他的身子,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将他拍飞到不远处的天井口,以其后背撞在砌井的石头上。
这一拳,梁为之背部血肉模糊。
树冠上的三人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梁为之的失意可以有,但是因为失意萌发的意气用事不可以有。
李成蹊只是在用血汗教训他,有些事可以想,但不可以做。
潘怀先望着那毫无还手之力的梁为之,漠然长叹,“可惜遇着的是李成蹊,否则这条命是必死无疑。”
“梁为之,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李成蹊一拳撼在他的眉心,沉声说道。
梁为之作何感想暂时不知,可意识是真的撑不住这一拳,惨然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