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道伐虢取荆南】
然我们再度聚焦到建隆三年(962)。
9月,11岁的周保权继承家业,统领南楚(原);11月,19岁的高继冲执掌荆南。
两个娃娃坐镇两湖,不取不舒服斯基。赵匡胤在派卢怀忠去荆南吊唁高保勖、慰问高继冲的时候,就秘密嘱咐卢怀忠,说一定要帮我探探荆南的虚实!(江陵人情去就,山川向背,吾尽欲知之)
卢怀忠回来后,对荆南现状做了详尽的汇报:
从军事上看,荆南只有三万军队;
从经济上看,典型国富而民弱,高保勖穷奢极欲、荒淫无道,不仅败坏了财政,更使得民怨沸腾,失去了民心;
从地缘政治上看,荆南始终没能改变四战之地的窘境,而他之所以存活至今,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中原与淮南、川蜀之间的势均力敌,荆南成为天然的政治缓冲区,再加上“高赖子”灵活多变(厚颜无耻)的外交手段,才能间于齐楚、夹缝求生。如今,中原、淮南、川蜀三方实力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中原一家独大,淮南残血跪地唱征服、川蜀躲在剑门关内瑟瑟发抖,荆南失去了纵横捭阖的土壤。
地缘政治是把双刃剑,均势时,地缘政治就是荆南“戏中原于股掌”的工具和筹码,狐假虎威、驾虎驱狼,四两拨千斤;而一旦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那么地缘政治将变成套在荆南脖子上的绞索,耳边回响着大国的低语,“太香了。”
所以卢怀忠经过充分的调研后,给出了最终结论——“其势危矣,取之易也”!
事实上,自柴荣开始,中原就已经收买了不少“荆奸”,培养了一大批“公知”,如今的荆南更是遍布“宋粉”,甚至连核心权力圈里也充斥着大量“精宋”分子,比如“皇叔”高保寅、托孤重臣孙光宪、梁延嗣等,这些人不仅主张要奉土归宋,而且还要快,当诸藩中第一个归顺的。
当时执掌荆南的高保勖虽然否决了这项提议,但仍然对大宋称臣纳贡,并且极为恭顺,赵匡胤找不出军事打击的理由。
赵匡胤毕竟是要脸的,否则他完全可以拿一小包洗衣粉,就说这是荆南秘密生产的化学武器;或者找一帮老弱病残孕,涂上猪血、抹上沙土,就说是被荆南军队洗劫的平民……
偏偏在这时,湖南的周保权发来求援信,主动邀请天朝出兵协助平叛。
“天助我也!”赵匡胤简直不要太开心。
12月,赵匡胤先颁布诏书,将周保权由武平军节度副使改为武平军节度使,正式官方认可了周保权对湖南地区的合法统治地位,随后派钦差大臣赵璲赶赴两湖地区,宣谕潭、朗,劝张文表改邪归正,同时诏令荆南高氏出兵援助湖南周保权。
就这?当然不。
如果张文表果真迷途知返,放下武器,归顺朝廷,那么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两湖地区依然维持着表面称藩、实际独立的割据局面。
所以在短短几天后,公元963年正月,赵匡胤派卢怀忠、张勋、康延泽率数千人的前锋部队在襄州集结,随后便让慕容延钊挂帅,以李处耘为总监军,征讨湖南叛军张文表。
卢怀忠,前不久刚刚对荆南做了调研,得出“取之易也”的结论;
张勋,后晋时为权臣景延广(挑起“晋辽大战”)的亲信,后周时参与“三征淮南”、“北定三关”,宋初参与泽潞之战、扬州之战;
康延泽,沙陀人,他的父亲就是后唐名将康福,最大的功劳是镇守帝国西陲,因遭权臣安重诲的陷害而被边缘化,康福有种族歧视,自认为沙陀族是最高贵的民族,曾听幕僚一句“锦裘烂兮”而追出厅堂,怒斥道:“我是沙陀人,不是奚人。你才烂奚呢,你全家都烂奚!”
至于慕容延钊和李处耘,就不用多介绍了,“陈桥兵变”中的主要演员,赵匡胤的亲信。
从兵力的调动上,也可以看出赵匡胤的雄心壮志,除了天下最为精锐的中央禁军,还调动了安州、复州等十个州的地方军队。宋军将士们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张文表淹死,很显然,如此兴师动众,这支军队的目标不是张文表,而是整个两湖地区。
大军临行前,赵匡胤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对宰相范质说道:“江陵四分五裂之国,我今日就要用假道伐虢之计,一举收复两湖!”随后,便秘密地给统兵将领下达了最高指示——两个我都要!
荆南高继冲接到了赵匡胤的诏书,便派大将李景威率领三千精锐水师奉诏出兵,李景威屯兵城外,等待与宋军会师。
次月,宋师主力道出襄州,总监军李处耘派丁德裕打前站,先行一步抵达荆南,告诉高继冲,说王师要借道荆南讨伐张文表,请荆南备下粮饷,在江陵城犒赏三军。
高继冲比较犯难,假道伐虢的知名度不亚于鸿门宴,于是回复说大军进城容易引起百姓的恐慌,我们愿意供馈于百里之外。距离产生美。
李处耘再派丁德裕前往,故意把话挑明,“您难道是不信任王师?王师光明正大地受邀南下平叛,莫非您认为王师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同时向高继冲保证,说兵贵神速,宋师因为要急着赶路,所以才要走大路,从城下借道。
此时,围绕在高继冲的这帮公知们开始发话了,说人家大宋是仁义之师、人民素质高、空气都是香甜的,怎么可能那么龌龊卑鄙?是我们荆南人自己脏心烂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们要努力博取大宋的信任呀、改善荆南的国际地位呀……
这时候,屯兵在外的李景威大呼不可以,说咱信他个鬼,赵匡胤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咱们荆南有数万精兵,臣虽不才,愿以死报国!
李景威附上了作战方案:用这三千兵屯驻险要处,把李处耘的部队骗过来,然后趁夜偷营劫寨,擒其上将;随后再一鼓作气南下生擒张文表。
既然大宋借道的理由就是平定张文表叛乱,我们只要把张文表绑赴汴州,再上疏待罪,大宋也就没有理由征讨荆南了。如此,荆南便可转危为安,否则,主公将有摇尾乞食之祸。
这是一招险棋。
首先,荆南能否一举生擒张文表?
其次,把张文表绑赴汴州,当然可以让大宋失去借道的理由,不过伏击王师的举动已经是造反的举动了,大宋出兵荆南也就不再需要找借口了。
高继冲也认为这已经不是什么“险棋”了,而是死棋,于是说高氏累世称藩于中原,必不会做此悖逆之事!
“精宋”分子、首席幕僚孙光宪也添油加醋,说李景威只是江边的一介草民,根本不懂政治、时势,中原自柴荣开始就有了统一大志,大宋继承其宏伟志向,并且国力有增无减,如今讨伐张文表,如泰山压卵,别等着人家假道伐虢啦,咱识相点儿,麻利儿地主动归顺吧,荆南百姓也能免受兵戈之苦,主公您也不失富贵,何乐而不为呢?
在孙光宪的带领下,会议逐渐变了味,开始的时候是讨论如何婉言谢绝大宋的借道请求,讨论来讨论去,则成了什么时候归顺大宋。
前文提到,高继冲实际上已经被“精宋”分子架空,史书记载,说高继冲年幼不能亲政,内政(刑政、赋役)全部交给孙光宪,军事(军旅、调度)全部交给梁延嗣。而他们全是铁杆“精宋”分子,一致主张主动降宋。
在这种情况下,20岁的幼主高继冲基本是没得选,只能答应了群臣们的意见,派高保寅与梁延嗣携带钱粮前去犒赏宋师,暗中观察宋师的强弱,以便做下一步的打算。
大将李景威仰天长叹,臣等愿死战,陛下何故先降?随后便自杀殉国。后来赵匡胤听说了李景威的事迹,赞叹道:“忠臣也!”然后命人善待其家属。史书赞其为“浊世之佼佼者”。
高保寅、梁延嗣带着好酒好菜来到距离江陵城百里之外的荆门犒军,这里是李处耘的驻地。
李处耘热情招待了二人。二人多次试探,李处耘守口如瓶,表示湖南有难,朝廷自然要支援,假如荆南境内出现叛贼,朝廷也会大力支援的,并表示今晚要痛快地喝一场,明天一早就送二人回城。
二人非常感动,于是急忙派信使驰奔江陵,回复高继冲,说果然是咱们脏心烂肺了,人家中原不愧天朝大国,有责任有担当,放心吧,没事了。
当天傍晚,宋军主帅慕容延钊摆下盛大的宴席,邀请高保寅、梁延嗣饮宴。而李处耘则秘密率领了数千精锐骑兵,趁夜疾驰,直扑百里之外的江陵府。
高继冲得到了梁延嗣的奏报,悬着的心有了着落,刚要舒一口气,就得到一个晴天霹雳,说数千宋军骑兵正往江陵府逼近,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高继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带上文武官员和侍从,诚惶诚恐地出城迎接,终于在江陵城北约15里的地方与李处耘相遇。
李处耘向高继冲拱手行礼,安抚他不要惊慌,说没别的意思,只是大帅慕容延钊想跟他说两句话,“等会儿吧,大帅喝酒呢,一会儿就来,您稍安勿躁。”
把高继冲控制起来之后,李处耘就率先锋部队进入江陵城,等次日天明,慕容延钊和高继冲返回城中时,大街小巷遍布宋军的旗帜,全副武装的宋军将士成行成列地巡逻于城中。江陵城各处军事设施均已被李处耘牢牢控制。
高继冲大为恐惧,于是命人抬来一只轿子,在轿底偷偷凿了一个大洞,然后覆盖在井口之上,把家眷一一骗过来,骗她们说坐轿子出城,就这样,家眷们一个又一个地落井而死。
据记载,这口井就在府衙的后花园,后人称其为“高氏井”,还在周围种植了柏树,建了一座祠堂,用以缅怀高氏族人。
在处理完家眷后,高继冲拿出户籍簿、官印等,献给慕容延钊。
“继冲大惧,遂尽籍其三州,十七县,十四万二千三百户,奉表来归。”
至此,持续57年的荆南割据政权不复存在,赵匡胤不费一刀一兵,将荆南收复。
赵匡胤下诏抚慰高继冲,仍任命他为荆南节度使,加授马步都指挥使,当然这一切都是虚衔,高继冲没有任何实权。梁延嗣、孙光宪等“精宋”分子为荆南的和平纳土归顺立了功勋,封官厚赏自然不在话下。
10月,高继冲改镇徐州。开宝六年(973)病逝于徐州,享年31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徐州百姓念其在镇功德,请求将他安葬于徐州,被朝廷驳回。高继冲究竟葬于何处,至今仍是一个谜。
公元907年高季昌领镇荆南,至963年高继冲纳土归顺,“高赖子”家族四世五帅坐镇荆南弹丸之地,纵横捭阖57年。史官们对它的评价却有些杀人诛心了:
“真人出,四海一,理势必然也……即无伐虢灭虞之谋,高氏其能常守此地乎?光宪知几所由,与卖国以徼富贵者异矣。”
意思是赵匡胤是真龙天子,国家统一是大势所趋,即便没有这次的假道伐虢,荆南也很难继续割据;后半句话则是为“精宋”分子正名洗白,说孙光宪等辈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力促统一,与卖主求荣的小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