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钦霜脸上微微涨红,讪讪说道:“姑娘在此稍候,我去取银子,马上回来。”
那少女道:“公子但去便是,奴家等你便是。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凌钦霜听了这话,心头莫名一颤,点了点头,转身便去。没走几步,忽然暗叫“不好”,心道:“盘缠都在婉儿身上,客栈料也没有剩余,却怎生是好?”回头望时,见那少女仍在呆呆立着,分外伶仃,不觉叹了口气,自忖除了腰间长剑更无长物,心想:“事急无措,说不得,且拿它当得几两碎银,来日赎回罢了。”计较既定,辗转寻得一间当铺,遂上前打门。
此时天光尚早,当铺未开,敲了十几下,伙计方来应门。
凌钦霜走到柜台前,解了长剑,道:“打扰了,掌柜的便请估个价。”
那掌柜只道此时叫门必有好货,忙笑迎出来,岂料一见之下,却是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脸色顿时便冷了。凌钦霜好说歹说,也只当得了二两四钱银子。他叹了口气,只揣了银子,却忘了拿当票,便出门去。
然而,返回与那少女约定之地,她却已不见了。凌钦霜等了时许,也无心再候,无奈便回了下处。
方踏入房门,蓦然止步,却见桌上赫然多了一纸素笺,不由心头一震,心知必是敌人下的战书。忽而阵风卷入,素笺沙沙飘了起来。凌钦霜抬手抓住,凝目看时,却见粉黛点点,零星点缀素笺,却是几朵桃花瓣,右下角一点殷红,触目惊心。
笺上墨迹未干,却是一首《八声甘州》词:
“渺亭空细雨坠丝弦,洗尽半山幽。
怅蝶翩薄袖,菊盈野径,杯影凝愁。
青冢鸦啼未了,残叶碎寒秋。
雁字风中许,不见回眸。
欲载流云飘去,恨银河无渡,断鹊疏舟。
寄桃笺问远,旧梦怎堪留?
草萋萋、伫归来路,送几回,斜暮落荒丘?
西窗月,倚帘独醉,泪透衾裯。”
望着这笺,这词,凌钦霜一时呆了,喃喃道:“师妹,雨霏,真的是你……”
娟秀欲滴的笔迹,哀怨欲绝的词气,星星点点的桃花,都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低徊捧读,当读到“寄桃笺问远,旧梦怎堪留”时,他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落信笺。
当年殷殷话别的情景,点点滴滴浮现脑海:
薄雨丝丝,暮烟霭霭,燕山巍巍静默。群峦之间,琴声宛然,呜咽缠绵,似思妇低吟,似儿女别语,与松涛相和,与雨韵相谐。古道边有一片桃花林。林本吞烟,花本娇艳,然经风拂雨润,花瓣雪片也似,漫山飘飞。
“唉……”一声轻轻的叹息,蕴着愁绪。
古道畔,桃林外,一角山亭坍塌了小半。一道袅娜身影悄然立在亭外,寒烟缭体,细雨蒙身。那少女一身素白旧衫,雪肤圆脸,泪眼莹然,正望着对面的英挺少年。那少年一领青衫,背负长剑,眼眶亦微微泛红。
“好啦,你回去吧。”少年垂着头,避开她清澈的目光。
少女闻言,蛾眉轻颤,垂下头去,两行清泪滚落双颊:“你……你何时回来?”
少年道:“不会太久,也许一两年,也许……”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少女轻轻拉住他手,道:“师哥,你干么非要去呢,咱们在这儿,不是很好么?”
少年踱了数步,忽转过了身子,凝目远方,昂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庸碌一生,与蒿草何异?苟存于世,又何用之有?男子汉大丈夫,理当仗剑行侠,扬名天下!”
少女撅嘴抽泣道:“师父说江湖险恶,你一个人去了,遇到危险,谁来帮你?寂寞了,谁陪你聊天解闷?渴了饿了,谁给你打水煮饭?天气冷了,谁给你添衣加被……”说着泪流不止。
少年见她哭泣不止,也不知如何安慰,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少女拭去泪水,哽咽道:“你去了,谁来陪我舞剑,谁来听我抚琴,谁来和我打猎……”她说到这里,山间琴韵骤然拔起一个高音,铮铮连颤,似昆山玉碎,似塞外风萧,虽然豪迈,却隐透怒意。少女娇躯一颤,闭口不言。
少年叹了口气,道:“别说啦,师父该生气啦。”
少女望他良久,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叹道:“师哥此去,多多保重。无论多久,雨霏等你便是。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声音虽低,口气却很是坚定。
少年身子一震,却见她从怀中取了一纸素笺,笺上花瓣点缀,精美雅致,显然颇费了一番功夫。少女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笺上,血渍殷红,伴着点点泪花,化开了笺上墨迹。
少年微微一愕,问道:“你做什么?”
少女浅浅一笑,轻轻道:“这是雨霏昨夜所写的词。虽然不断告诉自己,却还是改不了哀伤词气。你带着它吧,这是山里的桃花、霏儿的血和词。无论天涯海角,我心永随君行。”
少年接了,见是一首《浪淘沙》词,泪眼之中,只见得两句:“……莫负花阴携手处,几度春风……千嶂阻隔多少泪,只盼重逢……”
却听那少女幽幽又道:“你走之后,我日作一词,风雨如晦。纵然千山万水,难阻鸿雁传书……”
少年收起了桃笺,默然良久,终于说道:“你好好照顾师父,我去了……”伸臂轻轻抱她一抱,然后转过了身,昂首阔步,下山去了。
风声呜呜,琴音转而低咽,终不复闻。极远处,一只孤雁透过雨幕,向南飞去,几声哀鸣,悠悠回荡天际……
想到这里,凌钦霜心头一空,既伤心,又惭愧:“那素笺……那素笺早已不知去向……师妹对我深情一片,我却……我却……”望着窗外,双手紧紧攥着词笺。恍惚之间,身上好似有一处地方渐渐死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埋藏心底深处的无数记忆涌上心头:并卧田垠时的窃窃私语,林间赏花时的静谧温馨,缱绻星光下的柔情蜜语,素月流辉间的翩翩剑舞、琴韵和鸣……
自那日均州城外见到师妹之后,一路西来,虽然再未得见她的身影,凌钦霜心头始终耿耿,不想她竟又随自己来到了长安。念及师妹的无限柔情,凌钦霜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
但他随即想到婉晴,蓦然惊醒,暗道:“婉儿下落不明,我又岂能置之不理?可若知她无恙,又该如何,难道便可弃之而去?她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又岂可负她?”
又是一张张碎片涌入脑海:苏州大牢的温柔缱绻,太湖之畔的雨夜孤舟,洞庭南山的琴歌剑啸,别府苦牢的生死一线、相濡以沫……
种种思绪,如浪如潮,拍打着身心,两道倩影亦不断在脑海中交替,一个青梅竹马,一个情深意重;一个宁静温婉,一个聪慧灵动;一个多愁善感,一个蕙质兰心……回想着点滴往事,他心头越发迷惘起来。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下到大堂,却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必是凌少爷吧?”
凌钦霜听他称呼自己为“凌少爷”,微感惊奇,却不在意,问道:“与我同来的朋友可曾回来过?”见店半摇头,不觉叹了口气,又问他素笺的来处。
那店伴道:“早些时候来了一位姑娘,问了凌少爷的房间,便嘱咐小人留下这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