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出楼道,风中的凉意让程登登感觉自己这睡衣过于单薄了。
昨天晚上一路跑到姜森家的时候怎么没感觉呢?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姜森已经脱下自己的牛仔衬衫,套在了程登登身上。
程登登倒也不客气。
两个手臂分别伸进袖子,结果袖子长太多。她挥舞着衣袖,像挥舞着两节水袖。
“你看我这样像不像戏曲演员?”程登登问。
“像。很像。”姜森看着咿咿呀呀挥舞着袖子的程登登,有些忍俊不禁。
“程登登同学,你现在一点都不着急了吗?”姜森出言提醒。
“着急啊,我可着急了。”程登登收起玩心,拉着姜森的手就开始跑。
此刻,室外阳光正好,姜森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随风起舞的发丝,刚才心中那不被她察觉的阴霾此刻却全部因她消散。
两人一路小跑到了面馆。“您好!来两碗牛肉面,都要加鸡蛋。”程登登走近柜台,对店员说,临了还补了一句,“麻烦快一点好吗?”
店员还没说话,姜森拦在前面说:“这个不用了,我刚刚微信上点过了,请问好了吗?”
“已经在做了,马上好。”店员看了一眼姜森的手机,回答道。
“你什么时候跟人家说的啊?太厉害了吧。”程登登收了收惊讶的神情,冲着姜森竖起了大拇指。
姜森发现,程登登夸人的时候总是格外夸张又格外真诚,像幼儿园的老师夸奖一位表现不错的小朋友。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回应道:“谢谢夸奖。”
拿好面条,走出店铺时,程登登回头看了一眼招牌上的价格。
姜森拿上打包好的面条,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程登登不再慌张,从容不迫地走在姜森身旁。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并排走着的两个人美好得像一首诗。
到了程登登家楼下,她脱下身上的衬衫递给姜森,又接过他手中的面条。
“那我上去啦。回头联系。”程登登刚说完,表情变了。急切地开口道:“完了,我手机还在你家书房充电。”
姜森安抚着她,笑着说:“你先上去吧,等叔叔阿姨走了我给你送过来。”
“我原本打算周末去城南住两天的,待会儿可能直接和他们一起走了。”程登登有些为难。
“那我给你放西门门卫吧,你们从西门出去的时候拿下。”姜森出了个新主意。
“好吧。只能这样了。”程登登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道别后,姜森独自走回家,心里泛起又酸又涩的感觉。
其实,给她拿到家里才是最简单的方案。
程登登刚走进在家楼道,就呼唤起来:“爸爸,妈妈。”
程爸爸打开了门,边接过程登登手上的面条,边给自己闺女使眼色。意思很简单——“吴女士很生气,你哄着点。”
“孩子妈妈,过来吃点吧。”程爸爸将面条一一端出,招呼站在阳台上的吴女士,“看看咱们登登买了啥好吃的面了。”
吴女士转身,走向餐桌。路过程登登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没有说话。
“爸爸妈妈,你们先吃,我周末正好也想回去住两天,先去收拾收拾。”程登登说着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回房间后的第一件事:换下睡衣。在触到衣柜门的那一瞬间,程登登脑子里闪过了今天的姜森。
于是,她将手伸向了自己的白色长袖t和牛仔衬衫,配上一条黑色铅笔裤。
换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和日用品,程登登提着包回了客厅。
爸爸妈妈还在吃。
她坐在了爸爸身边,决定主动出击。
“妈妈,今天怎么你们俩一起出来送货,平时不都是分头行动吗?”程登登笑嘻嘻地开口。
吴女士不说话,程爸爸从旁助攻:“想你了呗。这都多久没见过咱们活生生的闺女了。你妈今天一听说这单货送到城西,就说过来看看你。于是让店里那个小姑娘看店,我们就一起出来了。”
程登登爸妈烟酒商行除了他们两口子,还额外请了一个营业员。平时遇上批量订货会亲自开车前往目的地送货,一是增近与客户的交际,二是节约成本。
“你们活生生的闺女就在这,随便看。”程登登指着自己,一脸得意地道。
吴女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转念之后,冲着程爸爸道:“老程,你问。”
程爸爸一看接力棒传到自己手上了,有些为难,吞吞吐吐。
“爸妈你们怎么了?怎么怪怪的?想问什么就问吧。”程登坦坦荡荡。
程爸爸也开了口:“我和你妈妈刚刚在楼上看到那个男孩子了,远远的,看不清,不过确实挺清秀的样子。”
“是吧。我也觉得他好看。”听到爸妈夸姜森,程登登有些骄傲。
“我觉得咱们登登更好看。”程爸爸开始夸自己女儿。
“那是因为像爸爸。”程登登礼尚往来。
眼看着他们的对话越跑越偏,吴女士插话道:“扯远了,妈妈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早上出去散步,然后去他家吃饭吗?”
程登登收敛笑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英勇就义的语气说:“不是,是我昨天晚上就住在他家。”
看着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黑,程登登继续说:“你别这样看我,先不说我们就是单纯的睡觉,就算不单纯也很正常吧,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在吴女士的欲言又止中,程登登加了一句:“催我结婚的是你,盯我盯得紧的也是你。”
最后这一声近乎呐喊,她的情绪开始激动,眼圈也渐渐开始泛红。但眼泪很倔强,没有流下来。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开始喊。从小到大就是这个坏脾气。”吴美兰望着眼前的女儿,颇感无奈,有些心疼,嘴上却也不放过。
“你还要说什么?你那个眼神等于说了一万句,就差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了。”程登登也不示弱。
“你讲什么耻辱柱?你也知道耻辱……”吴美兰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一旁的程爸爸急忙稳住自己老婆。“诶诶诶,老婆,不生气啊,生气不漂亮。”
此时程登登已经簌簌掉下泪来。
在程登登过去27年的岁月里,有一半的时间,她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而剩下一半的时间里,她已“泯然众人”。
学龄前的她,聪明伶俐。虽然唱歌跳舞都不在行,但胜在自信,爬上沙发就能当舞台,攀上花坛就开始歌唱。稚气未脱之时的大方与外向,让她永远是家中长辈的开心果。
习惯了被注视与夸赞的她,会更努力的留住那些悦耳的声音。
入学之后,她成绩优异,勤学好问。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她年年都是班干部与班级前三。爸爸妈妈在人前人后都不吝惜赞美,以这样一个掌上明珠为傲。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大概是上了高中之后,她的成绩不再令人瞩目,也没有足够耀眼的成绩吧。全市的佼佼者都荟聚于同一所学校,而程登登,只是无数分之一。
爸爸妈妈提起她时的语气不再是满满的骄傲,而是蕴含着无数的惋惜。“以前还不如你的谁谁谁,现在如何如何”是她最常听到的话。
但父母能帮的其实很有限,除了敦促、鼓励与补习班,再无其他。偶尔一两次小考,程登登会像上了发条一般,冲上班级前几,但下一次,又会跌下。在这样反反复复的前进与后退之中,最终那场画下句点的考试定格在了后退。
但泯然众人的程登登依然自信而快乐,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高中时代,退步不会让她气馁,进步却给她足够的骄傲,她的人生经历始终给她传达着一个“你还有机会”的信息。
大学时代,即使高考扑街,她依然投入足够的热情对待校园生活,学习也好、社团也罢,都不算太赖,这句话翻译过来等于“却也都不算太好”。
毕业后她想去大一点的城市,去拼一拼搏一搏。但在这样或那样的劝说中,她最终还是留在了昭阳。“昭阳多好啊,离得近,有照应。”“好多大学生不也是来这里找工作嘛。”“你一个女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不放心。”这些话也是心里另一个她的声音。
你说她得过且过没有主见吧,她毕业后的每一份工作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不抢体制内的铁饭碗,只吃让自己快乐的二两饭。
但你说她意志坚定有上进心吧,她又偏偏不想升职只想加薪,4年换3份工作,归来仍是底层打工人。薪资水平在以工业为主的昭阳算不上入流,但放在文职这个平行线上比较也不算太差。
偶尔去复盘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高中成绩为什么下降呢?明明也是做着爸爸妈妈的乖乖女,没有交半个男朋友谈一天恋爱。
工作为什么普普通通呢?大概也是因为听爸爸妈妈的话,选择在昭阳安逸过一世吧。
但因为心里另一个程登登在对抗这个过于乖巧的程登登,所以她虽然不谈恋爱,却也广交朋友肆意笑泪;所以她虽然留在昭阳,却也不考公不求稳定。
对比大多数的外来务工人员,程登登的生活真的好太多了。毕业就有自己的房子,衣服鞋子包包想买就买。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在大多数时候也会感到满足且安逸。仅有很偶尔的时间里,幻想着:如果不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女孩,一切会如何?
但好像很难。
就像此刻,面对吴女士的质问,她首先感受到的是很害怕,其次很委屈,最后才是想反抗,而最后那件事,仅仅停留在想的层面。
“登登,你也不小了,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妈妈也不是管着你,”看程登登只是掉眼泪不说话,吴女士的语气缓和了很多,尽量用一种温柔可亲的态度去强烈反对与自己价值观相悖的事情,她继续道:“只是妈妈担心你有些事不太懂,伤害了你自己。”
程登登接过爸爸递过来的纸巾,擦干了眼泪,却依然是沉默。
“妈妈催你结婚呢,是因为你这个年纪结婚,再生小孩,对身体是最好的,再大了伤身体。”
吴女士顿了顿,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开口道,“但谈恋爱呢,你还是头一回。这个男孩子虽然说是你二姑介绍的,但爸爸妈妈都还没见过,也不知道人品秉性如何,进展的太快……男孩子没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总归不好。”
话已至此,吴女士不再言语。
程登登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妈妈很矛盾。
因为家里是做烟酒生意的,所以吴女士往日里总是热情大方,迎来送往。逢年过节,宴饮聚餐,也总能看见吴女士举杯畅饮,俨然一副女中豪杰的样子。
而事情落在程登登的感情交往上,她却小心又小心,提防又提防。
读书时,不允许早恋;不允许和男生交往过于密切;不允许打扮过于前卫时髦。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更夸张的是,有一次程登登跟风追一个恋爱偶像剧,吴女士刚好撇进电视上男女主同钻一个被窝的镜头,便讳莫如深,对着程登登唠叨了很久。
可是据程登登回忆,当时吴女士喊自己时,她的注意力便都在自己妈妈身上,关于那个镜头,她看得还没有吴女士多。
当初程登登要搬出来住,虽说程爸爸和吴女士都不同意。但在程登登一番说辞下,程爸爸便也欣然接受了,反倒是吴女士,再三阻拦。
最后在得知这个小区一切外来人员严格登记,外卖也禁止入内后,才放行。
程登登刚搬过来时,吴女士起初也跟着住过来了。但每天往返于城西和城南,实在不太方便。
一段时间后,发现这边物业管理确实让人安心,便也放心程登登独自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