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不住的吹拂着,凉寒四起,却比不过心上的寒彻。
伏鬼沉默着,目光紧紧落在前方紧闭的殿门,仍未回话。
许儒亦满面哀凉,满目自嘲,终是放弃对伏鬼询问,稍稍转身,企图自己去寻找。这极乐殿并不大,崖头也不过四面,总有一面,是凤瑶坠崖的地方,他再怎么都找得到的,只是得稍稍费些时间罢了,只是足下才刚刚行得两步,那风中坚立着的伏鬼已是出了声,“来人,带许皇傅去皇后娘娘坠崖的崖头。”
这话入耳,许儒亦下意识停住。
有兵卫当即出声,“是。”说完,便已速步过来,僵着嗓子朝许儒亦道:“许皇傅,请。”
许儒亦深吸了一口气,悲戚低哑而道:“多谢。”
一路往前,双腿便越发似灌了铅一般行走艰难,连带呼吸也莫名的急促压抑,逐渐开始有窒息的感觉,而待终于被兵卫领着站定在那面崖头,冷风自四面吹拂在身,剧烈之猛,似要将他彻底吹落悬崖,再瞧着崖头上那密集蜿蜒而下的长绳,那白雾氤氲得不见底的崖下,许儒亦鼻头一酸,浑身一软,整个人踉跄坠地。
在旁兵卫眉头一皱,本要上前搀扶,许儒亦已将面容埋入了雪堆里,浑身发着颤,一道道极是压抑沉闷的悲泣扬出,入得耳里,慎人心神。
兵卫们顿时止了步,面面相觑一番后,便全然沉默下来。
许儒亦情绪大涌,悲痛入骨,整个人埋在雪堆里抑制不住的泣了许久,才稍稍回神过来,抬眸朝崖边的根根长绳望了一眼,随即稍稍起身过去,就着长绳朝崖下而去。
长公主是从此处掉下去的,且大周之人皆未寻得她踪迹,此番既是来了,无论如何,他都得亲自去找上一趟。
“许皇傅!”在旁兵卫们纷纷上前,忍不住出声相唤,奈何许儒亦速度极快,片刻之际,便已顺着长绳朝下滑了老远。
无奈之下,有兵卫迅速过来回禀伏鬼,伏鬼仍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似如未闻,待得兵卫无措之间正要再问,伏鬼才突然恰到好处的出声,“随他去便是。他若当真能找到皇后娘娘,也算是立了大功。”
兵卫顿时噎住后话,心头有数,不敢再问。
前方的主殿,鸦雀无声,压抑成片。
主殿外整齐而跪的兵卫们,也个个都如同雕塑,全身几乎都要凝结成冰。有耐力不好之人,抑制不住的在队伍中摇晃,却是刚刚一摇,身侧之人便已将他迅速扶走,动作极快,无声无息,浑然不曾扰得殿外厚重清冷的气氛。
所有人,都在等。
时辰,逐渐而过,风霜寒凉之中,却又显得格外的漫长。
直至头顶的天空逐渐有几许光线刺破黑暗,即将天明之际,那鸦雀无声的主殿内,才突然有咳嗽声传出。那咳嗽声,仅响了两下,便突然止住,再没了后续,待得在场之人正当紧张之际,突然,那主殿的殿门逐渐自内而开。
随着一道殿门沉闷吱呀的响,周遭清冷压抑的气氛也瞬时被扰乱,伏鬼当即抬眼望去,目光触及上门后墨玄的面容,这一眼,竟像是隔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墨玄公子,我家圣上……如何了。”伏鬼并无耽搁,强行将微颤的目光稳住,便已即刻问话,却因在外站得太久,情绪沉得不能再沉,这番脱口之言,也显得格外的嘶哑与碎裂。
墨玄双目依旧血红,面上疲倦之至。本是翩跹朗润的世外公子,如今却显得格外的颓然与落魄,他挽着的墨发也略微凌乱,满身的玄袍,早已是褶皱不堪,只是他的袖袍,略微沾染着血迹,那血色格外的突兀刺眼,顿时惹得在场之人紧了目光。
“大周皇上,撑过来了。”
待得在场之人越发心紧畏惧之际,突然,墨玄出了声。
这话一落,也不耽搁,仅是径直踏出殿门,而又顺手将殿门合上,目光朝伏鬼一落,再度道:“这一夜,施针通脉之下,他受苦也多,尔等莫要扰他,待他睡醒之后,一切,便都该好转。”
他嗓音极哑,疲惫之至,待得说完,便也再无耽搁,略是踉跄的踏步离开。
伏鬼惨白的面上顿时勾了欣慰释然的笑。
终是撑过来了!
自家的主子啊,终究,终究是撑过来了!
这话陡然在脑海中层层的翻腾,足下微转,整个人抑制不住的朝墨玄跪身而下,嘶哑着嗓子认真厚重的得唤,“多谢墨玄公子!墨玄公子今日之大恩,我墨玄与在场大周将士皆会永记于心!”
瞬时,在场其余兵卫也纷纷面向墨玄,磕头而唤,“多想墨玄公子,多想墨玄公子!”
因着担忧会吵到殿中的颜墨白,兵卫们嗓音皆压得极低,只是入耳耳里,整齐之下,却又极是磅礴。
墨玄足下微微顿住,脊背挺得笔直,却是并未回头,待得沉默片刻,他才低沉道:“大周皇上乃天下枭雄,更是平衡诸国之人,于公于私,在下都会为大周皇上尽力而治,尔等不必言谢。只不过,他如今虽撑过来了,但身子并非硬朗,且大旭长公主坠崖之事对他打击极大,心中悲戚与阴影挥却不得,难免抑郁,日后,伏统领仍得好生费心,让大周皇上走出悲痛,至于究竟该如何做,便得看伏统领的了。”
伏鬼面色发紧,思绪也稍稍而乱,一时之间,满身厚重,却不知该如何回话,却待终于从沉默之中回神过来,抬眼再望之际,墨玄早已彻底离去,消失无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满目复杂的朝身后紧闭的殿门扫了一眼,随即转眸朝身侧兵卫吩咐,“速去将大旭皇傅寻来。”
兵卫们一怔,却又不敢耽搁,急忙应声离去,却是还未抵达崖头,半道之中,便刚好遇上从崖头归来的许儒亦。
此际,许儒亦已是满身湿透,因着天气极其酷寒,他湿润的头发顶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浑身都在抑制不住的发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不知是冻得太过,还是心绪太过灰败凉寒所致,甚至待得兵卫们出声唤他,他竟也似如未闻,整个人机械踉跄的往前,一直往前。
兵卫们无奈,只得一左一右将他搀着往前,奈何他却无知无觉一般,满面呆滞,竟不曾回神过来。
待许儒亦被兵卫架在眼前,伏鬼下意识将许儒亦打量,心头了然。
许儒亦爱慕自家娘娘之事,他伏鬼也是心知肚明,如今自家娘娘坠崖,除了自家主子悲痛之外,这大旭的皇傅许儒亦,也该是悲痛万分,绝望之至的,且此人满身湿透,看来也是顺着崖上的长绳下得崖底,甚至还在崖底的深河里寻过了,大抵正因为什么都未寻到,是以,心生悲痛,抑制不住的成了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大旭皇傅?”
仅是片刻,伏鬼按捺心神一番,朝他低唤。
然而这话一出,许儒亦却依旧呆呆而立,满眼灰败,不曾回神。
伏鬼再度耐着性子唤了一声,仍是不得许儒亦回应,待得沉默片刻后,伏鬼终是稍稍伸手而出,凉薄有力的指尖径直扣上了许儒亦的肩膀,蓦地用力。
刹那,肩膀陡然发痛,许儒亦眉头一皱,呆滞的双眼终于有了几分神韵。
他开始抬眸朝伏鬼望了来,神情也逐渐逐渐的清明,伏鬼终是恰到好处的松开他肩膀,缩回手来,不待许儒亦言话,便已径直而问:“我家娘娘将大旭与大旭皇上交由许皇傅守候,如今,许皇傅不止未能守好大旭,更还未能守好大旭皇上。我家娘娘坠崖之际还在念叨着大旭与大旭皇上的暗卫,却不料这才多久……”
许儒亦面色越发惨白,不待伏鬼后话道出,便已低哑的出声道:“伏统领不必再说什么,在下的确无能,未能守好凤瑶最是在意的东西,是在下之大过。”
伏鬼下意识噎了后话,深眼凝他,待得沉默片刻,缓道:“大势如此,其实也非皇傅一人之过错。那大齐本就野心勃勃,如今得了机会,自是要先从大旭下手。”说着,嗓音稍稍一沉,继续道:“皇傅如今,可想好生补救一切?”
许儒亦自嘲而笑,悲凉低哑道:“我自是想补救,若不然,岂会不顾一切来大英求救,我本以为,只要来得大英见得长公主与大周皇上,一切皆会有所转机,毕竟,只要长公主与大周皇上安然而在,大齐便不敢太过嚣张妄为,更不敢轻易要却我大旭圣上性命,但如今呢,如今终究是天意弄人,造化如此,待我好不容易来了,长公主却已坠崖失踪,大周皇上,也病入……”
“便是此时此际,所有事态也仍有转机。”
不待许儒亦后话道出,伏鬼已出声打断。
许儒亦怔了一下,满目复杂的朝伏鬼望来。
伏鬼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仅是稍稍上前一步,越发与许儒亦靠近,随即压低了嗓音,继续道:“我家主子已是彻底撑过来了,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只是,我家主子因娘娘坠崖之事难以释怀,定会心生抑郁,心绪不佳,是以,许皇傅若想救大旭,救大旭圣上,便务必在我家主子面前大言大旭之危,你务必要将大旭如今之危彻底放大,务必要求我家主子念在我家娘娘的份上搭救大旭,搭救大旭圣上,只要你能彻底说动我家主子对大旭与大旭圣上上心,如此一来,大旭圣上,定能在大齐手中转危为安。”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许儒亦却并无太大反应。
他自然想让颜墨白对大旭上心,从而出面营救大旭圣上。只奈何,颜墨白如今这状态,已与当初那威风大气的模样太过迥异,是以,颜墨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颜墨白,且又因长公主的坠崖而心灰意冷,如此之下,难保颜墨白不会心性冷凉,彻底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来,既是如此,他又要如何才能真正打动颜墨白?
毕竟,一个心思已死的人,如何才能对一切再度在意?
思绪至此,许儒亦眉头一皱,苍白的面容凝重成片。
伏鬼紧紧的凝他,终是叹息一声,“你想让我家主子救大旭皇上,我也想我家主子重新燃起活着的希望,墨玄方才离开时也说过了,我家主子的命虽是保住了,但难免抑郁。我家主子历来不曾真正抑郁过,当初一直坚韧而活,也是为了仇恨而活,但如今,仇恨已灭,他心中爱着的皇后也离他而去,如今之际,我也不知除了大旭之外,究竟还剩什么能让我家主子提起兴来,好生坚强的活下去。是以,你我如今的目的虽是不同,但最终要的效果却是一致,如此,倘若等会儿我家主子醒了,便劳烦皇傅好生以大旭与大旭皇上的性命来大做文章,让我家主子,努力支撑着活下去。”
许儒亦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半晌,低哑道:“这话便是伏统领不说,我许儒亦,也会努力去做。”
伏鬼略是释然的点头,不再言话。
两人就这么再度沉默了下来,周遭风声浮荡,寒凉入骨。
不久后,殿内再度传来了咳嗽声。
伏鬼面色微变,当即上前,隔着殿门小心翼翼的唤,“皇上可是醒了?此际可要属下服侍?”
这话落下半晌,殿内的咳嗽声才稍稍止住,随即,殿内殿外无声无息,沉静一片。
伏鬼眉头微皱,犹豫片刻正要再言,不料话未出口,殿内突然扬来了孱弱无力的嗓音,“许儒亦何在?”
这几字骤然入耳,犹如骤风一般,顿时将伏鬼心中悬吊的大石彻底吹落下来。
伏鬼心口大松,差点热泪盈眶。
自家主子,终究还是记得自家娘娘坠崖时的话,甚至即便是满心灰败,绝望成片,自家主子,也终究是将自家娘娘的话铭记于心,是以,如今仅是稍稍醒来,便要开始为了自家娘娘的愿望而强撑着身子想要解决大旭之事吧。
思绪至此,心头虽是大松释然,却也极为的心疼。
正也是因爱得彻底,是以,才也会如此强行的从鬼门关缩回脚来,坚韧努力的活着。就如当初沙场征战一般,即便满身是血,恶伤缠身,却为了心中的仇恨,要坚韧不屈的活着。
只是他伏鬼着实怕了,怕自家主子若是完成了自家娘娘的愿望,救出了大旭圣上,甚至将大旭治理得盛世繁荣之后,自家主子便会再无牵挂,彻底缺了活着的信念。
那时候,又该以何种理由再让自家主子支撑着好生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