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一席话,老妇说得极为认真,语气中卷着掩饰不住的祈求,声泪俱下。
往日也是自儿子口中听说过颜墨白的往事,本也是心酸心痛,怜惜着那孩子从小到大都不曾过过安生日子,更无奈老天对他历来不厚,总是要让他命途多舛,生死沉浮,难以安生。甚至于,往日只要每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她心头的在意与心疼便也越发的浓烈几重,虽这些年从不曾与他见过面,但亲情的纽带一直将她的心境束缚着,焦灼着,担忧着。她知他过得不好,是以,她便想用她的方式来帮他。
只奈何,这孩子啊,虽生活艰辛,便是卑微到了骨子里,也不会接受任何人救济,便是自家儿子亲自云游过去与他结交,也仅能落得个知己的身份,却不能真正全然的让他重试亲情。
或许,此生正是因为被亲情所伤,亲眼见着了她娘亲的溺亡,是以啊,这孩子的心性便彻底的定了,戒备,冷狠,甚至于,不信亲情,不依赖任何人,更也,不信任何人。
越想,捉着颜墨白的手也越的发抖。
眼见颜墨白一言不发,神情淡漠,老妇心中越发悲酸,“墨白,你便放了苍儿吧,你与他之间,本该为情同手足的兄弟,本该相互扶持,怎能两相残杀。都怪姨娘啊,都怪姨娘当时不曾让人强行接你回大英,只是当时姨娘也初嫁入,在东临世家并非真正站得住脚跟,再加之大英戒备森严,当时的太上皇又极为抵触你娘亲与你……”
话刚到这儿,似是往事的记忆迅猛而来,层层将她的心境震颤,瞬时之间,她悲酸哽咽,竟是颤颤抖抖的再也道不出话来。
“老夫人……”在旁婢女欲言又止,满面担忧,纷纷围在老妇身侧,两手半空而扶,生怕自家老夫人会突然颤抖倒地。
奈何如此情长悲酸的场面,却不曾影响颜墨白的半许脸色,甚至于,他也不曾转眸朝老妇望来一眼,那只扣在东临苍脖子上的手,依旧稳稳的扣着,分毫不松,但也不曾用力。
半晌,东临苍强行努力的朝老妇道:“娘,墨白终于主动来与你相见,你自该高兴才是。你且先回院去,差人备好酒水,待得儿子与墨白处理完我二人之间的事了,便来你院里用膳。”
断续的嗓音,嘶哑不堪,且话语中途几处,都气息微弱,似要彻底断了一般。
老妇泪如雨下,满面苍白,目光朝东临苍扫来,眼见东临苍脸色憋红,狰狞脆弱得似如砧板上的肉,一时,那本是湿润的眼,越发的厚重悲凉。
“娘若再哭,儿子可要吃醋了呢。往日儿子离家送别之际,也不见娘亲如此落泪,怎墨白突然入府与你相见,你便激动高兴成这样了?娘亲还是先稳住心神,莫要吓着墨白才是,若不然,她知你极是上心于他,甚至还会为了他落泪,如他这般最是不喜亲情束缚之人啊,怕是要被娘亲惊着,再不敢主动来东临府探望了。”
眼见老妇情绪波动剧烈,东临苍心底叹息连连,再度拼了命似的努力出声。
只是这席话略微过长,他气息早已用尽,待得强行将话撑着说完,一时,整个人眉头也抑制不住的皱了起来,脸颊上也陡然漫出了一方方窒息死亡般的痛苦与扭曲。
老妇见状,越发吓得不轻,眼中泪水落得越发猛烈,她再度强行用力扣住颜墨白的手,“墨白,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快些放了苍儿啊!手足不该相残,往日你娘亲最是良善,也最是维护亲眷,便是当初和亲送入了大楚,受尽委屈,也不会写信入得你外祖父家言道分毫,生怕公孙一族因她之事而再生波澜。墨白,你表哥虽不姓公孙,但也是你亲眷之人,与你也是一家之人,姨娘知你受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姨娘也不求你做个不沾血的男儿,但姨娘只求你,莫要伤了一家人。”
颤抖嘶哑的嗓音,伤心紧张之至。
却是这话一出,顷刻之际,颜墨白瞳孔莫名一颤,本是无波无澜的俊脸上也浮出了几许复杂与摇晃,甚至于,连带那只扣在东临苍脖子上的手,也逐渐的,松了力道。
不知他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强行按捺心神,将那只扣在东临苍脖子的手极缓极缓的收回。整个过程,虽看似无声无息,但入得凤瑶眼里,却是另一番剧烈升腾的僵硬与心疼。
是的,心疼。
旁人不了解他,她姑苏凤瑶却是了解的。凭颜墨白的性子,如何会受旁人之言随意改变决定,若非这东临老夫人突然提及了他的娘亲,颜墨白啊,又怎会突然饶东临苍一命。
眼见颜墨白动作,老妇面色越发悲凉,唇瓣一扯,情绪大涌,开始抑制不住的又哭又笑。
正这时,东临苍深吸了几口气,稍稍缓解了一番狰狞的窒息之感,随即目光再度朝老妇落来,微微而笑,似如玩笑般平和出声,“娘亲,你就是太过担忧了。你看,我与墨白不是都好好的么,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么。”说着,不待老妇反应,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娘亲还是先回院去吧,差人准备些膳食酒水便好。儿子还得与墨白商议要事,是以,娘亲便莫要在这里站着了。待我二人商议完毕,自会去娘亲院中用膳,娘亲放心便是。”
老妇双目红肿,目光下意识朝他落来,对他这话无疑是半信半疑。
东临苍继续微微而笑,再度劝慰,老妇终是妥协下来,仅是强行按捺哽咽的朝颜墨白与东临苍双双嘱咐两句后,便被在场婢子们扶着出屋。
待得老妇彻底走远,脚步声彻底淹没在远处之后,东临苍这才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屋门收回,叹息一声,“我娘亲体弱多病,近些年身子尤为不好,便是我医术高明,却还是无法彻底根治她的顽疾,说来,这‘医仙’之名,倒也算是太过提拔我了。”
大抵是方才颜墨白扣他脖子扣得太过厉害,纵是几番深呼吸与自我调节,但此时,脱口之言仍是卷着几分略是明显的嘶哑。
颜墨白并未言话,仅是满目淡沉的凝他。
他勾唇笑笑,唇角扯染上一丝自嘲,继续道:“方才,多谢你在我娘亲面前松手,若不然,我娘亲若亲眼见得我断气,许是得日日噩梦,也活不下去。”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便是不让她亲眼见你断气,但你今日性命,我自然不过放过。”幽幽平缓的嗓音,无波无澜,纵是生死之事,也能被他随口道出。那番淡漠从容的姿态,无疑如蔑视天下一般,给人一种无形的威胁与压力。
这话一落,他便足下微动,上前半步,东临苍心思敏锐,当即起身让出位来,而后在旁的软椅坐定。又眼见颜墨白顺势落座在凤瑶身边,他神色微动,也不打算委婉,当即薄唇一启,开门见山便问:“你今日震怒而来,执意想取我性命,可是为了瑶儿?”
“瑶儿?”
颜墨白清冷的目光漫不经心在东临苍面上扫视,自喃一句,随即瞳色微沉,“何人准你如此称呼?”
眼见颜墨白满面的兴风之意,东临苍心有叹息,着实不敢再在颜墨白再在颜墨白面前生火,仅待沉默片刻,随即便按捺心神一番,缓道:“长公主如今以何身份在国都立足,你也知晓。是以这称谓之上,便随意为她取了一个,总不能在百里堇年那些人面前,我仍还客气的唤她长公主吧。”
颜墨白面色分毫不变,淡漠阴沉,“外人面前,自可用其余称呼,但在我几人面前,你如此称呼自是不成。”说着,嗓音稍稍一挑,继续道:“再者,也莫在我面前来这些虚的,我暂且不与你追究称谓之事,就论你胆敢背着我将凤瑶再度迎入国都之事,这笔账,该如何算?”
东临苍眉头紧皱,面色也嘈杂横涌。
该来的终归会来,只是,他着实未料这颜墨白会来得这般快。
本以为这厮前夜已是冒险入了一次城,再加之大周大军极需他调遣与安排,是以,他本以为这厮短期之内不会再在国都城出现,却不料这厮消息灵通,且会为了这大旭长公主再度冒险一回。
说来,他虽佩服颜墨白这干脆直白之性,毫无弯拐,敢作敢为,但若这厮能全然的冷血无情,毫无软肋的话,许是,才是真正的猛兽,可轻易的横扫六合,成为这天底之下的唯一霸主,但可惜的是,再勇猛无情之人,一旦有情,行事自然是略是无脑,就如今日,国都之内森严戒备,倘若他东临苍心有不轨,且暗中吩咐东临府上下之人一旦发现颜墨白入府便及时通知大英朝廷,如此之下,这颜墨白冒险而来,许是就不能轻易离开了。
“大周与大英一战,虽关系大周与大英两国存亡,但大旭之国,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毕竟,若大周胜了,大旭自然安稳,但若大周败了,大英乘胜对其余诸国进攻,大旭又岂能安稳。是以,大周与大旭,也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且大英皇帝对长公主极是有心,我自然想将计就计,让长公主趁机拿了百里堇年的帝王兵符,从而令城楼之兵开得城门,助你大周大军,入城而来。我重新接长公主入城,并非强行逼迫,而是长公主自愿,长公主对你的情谊,你自然也是清楚,若不然,你又怎会为了能安然让她离开而趁她熟睡之际行动,甚至连当面告别都全然省却?若非因长公主心系于你,无心离开,你又怎会出此下策,让车马载熟睡的长公主离开?”
待得沉默片刻,东临苍按捺心神,低沉出声。
“我如何行事,是我之事,但你却擅作主张,竟敢背着我接她入城。我之脾性,你自然了解,自打你将她重新迎入国都,便已犯我忌讳,且你今日让她在猎场受伤,便是犯我大忌……”
不待颜墨白后话道出,东临苍便无奈出声道:“若不背着你行事,你岂会容忍长公主留下?我擅作主张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你擅作主张就是好事了?你一心想要护长公主安稳,但不也是一意孤行,行事干练干脆,想如何便如何,不愿顾虑他人感受?且你可曾想到,你当时所做的一切,许是并非长公主所喜,便是到了此际,你执意想让长公主离开大英,但又可曾想过,长公主打从心里的不愿在此际离开大英?”
说着,嗓音一挑,语气越发的幽远绵长,“两人相爱,本是不易。你与长公主都是从血泊中过来的人,两人都不惧死亡。但如今局势如此,两人更该携手并进,里应外合才是。你颜墨白虽是想护长公主一生安稳,但长公主啊,也是想与你并肩作战,为你分忧,更也愿你一生安稳。”
颜墨白瞳孔一缩,神色略是起伏。
东临苍朝他凝了几眼,越是放缓了嗓音,继续道:“我虽为百里堇年挚友,也是你颜墨白的挚友与表哥。天下之事,我本无心参与,本想一直做个闲散之人,只奈何,既是处到了这位置上,自然是想凭我之力,促成一些事,圆和一些事,护住一些我认为该护的人。今日长公主受伤,的确是我未能护好她,是我之责,我认,但若说我接长公主重新入得国都城也是死罪的话,这点,我自然是不认的。毕竟,我此举,是在帮你,更也是在顺应长公主真正心意行事罢了。我东临苍,虽有医仙之名,但却并非真正悬壶济世的好人,这点,你也是知晓,但我东临苍胸无大志,无心权谋,你自然也知,我如今逼着我自己算计,逼着我自己去调和一切,虽看似心思复杂,但我却并无其余私心,我不过是想我东临世家安稳,想大英国都的百姓安好,不至于无辜受累,死伤成片。这国都城啊,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此地可操戈恶斗,但却不可成为……埋百姓骨头的炼狱!”
大抵是情绪使然,这话越是到了后面,东临苍的底气便也稍稍足了几分。
这番冗长之言,也无疑是将他内心的剖白全数道了出来,看似毫无隐瞒,真诚认真,但这话入得凤瑶耳里,终还是稍稍欠了些火候,无法让人真正的信服。
毕竟,东临苍这厮有心维护东临世家是真,有心让国都百姓免于葬骨是真,但他却独独不曾提到,他还心大的想要护住百里堇年性命呢。只是如今倒好,颜墨白还未真正要百里堇年性命,那大英太上皇,便已提前将百里堇年关入了死牢。
不得不说,这东临苍也着实是多管闲事之人了,处处皆不曾真正打点好,反而却处处漏洞百出,该护的未能护好,该防的也未防好,如今倒也算是吃力不讨好,反而惹得一身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