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杨毅瞥了瞥水池边的电子显示牌，抬腿越过池沿儿，迈进水池中。对于他来说，这应该是个适宜的温度，不凉，又不太烫，泡澡正合适。
在他的前边，展鹏正站在池子中央，背对着他弯腰往前胸撩水，在他的尾椎上方，有一个巴掌大的野草图案，杨毅初以为是纹身，仔细看去，原来是体毛。盯着那一簇茂密的体毛，杨毅既好奇又觉好笑。
听见身后的响动，展鹏扭头看了杨毅一眼，问道，“水不算热吧？”
杨毅正盯着他的身体，展鹏骤然扭过头来，他猝不及防，不由得有些慌乱，就像被抓了现行的捣乱孩子，忙不经意般地用毛巾遮挡住自己的私处，舔舔嘴唇回答道，“还行。”
展鹏不觉有异，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杨毅继续向身上撩水，一弯一直间，身体在杨毅的眼前暴露无遗。尽管杨毅极力控制自己，他的视线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展鹏的身体所吸引。展鹏的体毛很重，从前胸顺着小腹，一路蔓延到大腿，黑色的体毛被水淋湿，有的纠结在一起，有的挂着水珠，蔚为壮观。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体毛这么重呢？”杨毅皱着眉，回忆和展鹏相处的时光，竟有些怔了。
展鹏随口说了一句什么，看杨毅没反应，不由疑惑地抬眼看向杨毅。见了杨毅的痴怔样，又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咧嘴戏谑道，“哎，你那贼眼盯哪儿看呢？”
“你说什么？”杨毅似从梦中惊醒。
“我说，你那贼眼往哪儿盯呢？”展鹏站直身体，好笑地看着展鹏。
“哦，”杨毅的脸刷地红了，忙坐进水池中，避开展鹏的目光，情急之下想起展鹏外号的典故，“我就是想看看，你那小鸟到底有多小。”
“小鸟？瞎扯，我那外号是名字拆的，和这个可没关系。”展鹏满不在乎地用手托起自己的家伙，掂了掂，“你看，一点儿都不小吧？”
杨毅差点儿被展鹏随意的动作惊呆了。
展鹏白了白杨毅，嘴角浮出嘲讽的微笑，“你姐夫那外号才名副其实呢，是货真价实的‘胖子’，肉乎乎的，手感可好了。”说完，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也红了，侧身沉入水中，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继而伸展四肢，在不大的池子中游动起来。
杨毅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你们在说什么？”王伟冲完淋浴，走到水池旁坐到池沿儿上，边问边用手抖着湿漉漉的头发。
“没什么，耍贫呢。”杨毅忙说。
“哦，”王伟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水中的展鹏，调侃道，“这姿势还挺标准嘛。”展鹏听见王伟的话，侧过头，冲着他挤了挤眼，却没停了游动。
“那边有热水池，我去那儿泡了。”王伟俯身对杨毅说。
“43°，下得去吗？”
“没问题。”王伟站起身，留给杨毅一个背影。
在池子中游了两个来回，展鹏在杨毅的对面停了下来，他抓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对杨毅说，“多少年都没在澡堂里游过泳了，亏得没人。”
或许是早晨的缘故，除了在门外忙碌的服务生，偌大的浴区，只有他们三个人。
“可不，有人就游不开了，还招骂。”
“你也干过啊？”展鹏哑然失笑。
“那是，小时候谁没干过？”杨毅屈了屈鼻子，又指着自己脑袋上的一块地方说，“何止游泳啊，还跳水呢，有一次是这儿先着地的，当时都吓傻了。”
展鹏哈哈大笑，“怪不得你现在这样，原来是小时候就摔傻了。”
杨毅楞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回骂道，“你丫才是傻子呢。”
展鹏嘿嘿笑了两声，把头仰躺在池沿上，伸开四肢，身体在水中浮了起来，感叹道，“一年多，也没有舒舒服服洗过澡了，一出来你就带我来这儿，还真是来对了。”
杨毅心中一动，说道，“我出来那天，李东旭也是带我来这儿了。”
“那小子，”展鹏咂咂嘴，“什么时候这么懂事儿了。”
杨毅心口有些发酸，问展鹏，“里边还是一周洗一次？”
“可不，一周能洗一次就不错了。”展鹏盯着屋顶，轻轻吁了口气，“你在的时候是夏天，能开窗户通风，号子里不至于有什么味儿，你都不知道到了冬天，门窗捂得严严的，十几个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又不能经常洗澡，那屋里的味儿，能把人熏死。我在里边，吃喝没亏过，烟也没断过，就是洗澡这件事儿，没把我折磨疯了。”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我刚进去那会儿，正赶上冬天，又被扎了脚镣，根本就不让我洗澡，那时候，我都有点儿怕见你。”
“怕见我？为什么？”
“我都能闻见自己身上的味儿，怕熏着你。”展鹏嘴角咧出苦笑。
“你可真行，”杨毅想笑却笑不出来，“都那节骨眼了，还在意这些，是想着维护自己的形象吧？”
“那必须地啊，”展鹏讪讪地笑了笑，“不仅需要维护我的形象，更得维护咱杨大律师的形象，你说对不对？”
“你别把我扯进去，”杨毅抿抿干涩的嘴唇，不无惋惜地说，“赶上两个冬天啊。”
“去年冬天就好多了，”展鹏依旧盯着半空，语调却轻快起来，“留所服刑的专门有个号儿，人不多，而且每天我都能出来，能找到擦身子的机会。”
“冷水？”杨毅略微皱了皱眉。
“就在水房，哪儿有热水啊？”展鹏淡淡地笑了，“不过那样我就知足了。”
杨毅埋怨地瞥了瞥展鹏，说道，“你说你，干着管教的活儿，干嘛不和他们一起洗澡？”
“咱啥身份自己不清楚？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展鹏哼笑出声，“所里本来就挺照顾咱了，咱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啊。”
杨毅暗暗叹息，憋了半晌儿才说道，“那今天就好好泡泡吧。”
“是得好好泡泡，这感觉，老舒服了。”展鹏咧了咧嘴，收回漂浮在水中的大腿，靠着池沿儿坐好，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杨毅，缓缓闭上眼。
一时两人再无交谈，杨毅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静静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展鹏。这个蓦然嵌入他生活的男人微闭着眼，一脸淡然，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偶尔会轻轻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池水很清亮，透过池水的折射，展鹏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尤其是那几处黑色的毛发，在池水中清晰而又乍眼。他像是卸下了所有的戒备，放松地在水里伸展自己。杨毅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他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第一次见到展鹏的裸体。
杨毅叹了口气，再次把目光移到展鹏的脸上。除了短短的一层头发紧贴着头皮，那张脸看起来与两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杨毅仔细端详着，想象中的沧桑无迹可寻。但他回想着两人刚刚关于洗澡的对话，知道沧桑一定在展鹏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与身体经受的创痛相比，精神上的失落与冲击所造成的损害，更为刻骨铭心，这一点，展鹏应该和他感同身受。
不知过了多久，展鹏突然开口了，“判决前跑得那么勤，这一年却一次也不舍得去，你不知道看守所也能安排会见吗？”
杨毅怔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不想再隔着铁栅栏看你。”
展鹏倏地睁开眼，紧紧盯着杨毅，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再那样见你。”
“你看，现在多好啊。”杨毅眨眨眼。
“赤身裸体，坦诚相见？”展鹏扬了扬眉。
杨毅吁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去地铁站见过你。”
“什么时候？”展鹏眼中一亮。
“几个月前吧，”杨毅咧了咧嘴，“当时你正站在面包车旁抽烟，我可是起了个大早赶过去的。”
“是吗？”展鹏若有所思地盯着杨毅，再次闭上眼，口中喃喃道，“你又没让我看见你，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