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焦芳也阴阳怪气过张彩,但在明面上这还是第一次。主要还是张彩这个吏部尚书先行朝堂之上失态,焦芳这才怼上去。
而张彩也瞬间冷静下来,并不回应焦芳,只是不再说话。
等到下朝之时,张彩狠狠瞪了一眼年近六十的焦芳,转头就直接离开了。
焦芳倒也没在意,细想之下倒是心情畅快,面带笑容的也下朝了。
高阳城平叛,放在这造反四起的局面倒是显得并不那么特殊。可那高阳城是云中伯拿下的,这就让朝廷文官不得不忌惮。
早朝时没有议论此事,无非是照着内阁主事规矩。皇帝不在,早朝走个流程就算完事了。
但高阳城一天之内兵变又瞬间被镇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放在内阁里讨论的。朝廷方面必须要给的态度,并且要有所动作。
原因无他,秦墨还是云中伯,而高阳城属于大同范围。秦墨此举意在平叛,等于是在替朝廷分忧,这是大功一件。
但实际上,这等于半独立出大同的高阳城被秦墨吞下了,再也不可能吐出来。朝廷方面也该加重对大同方面来兵的布防,防止大同兵马入京。
比起远在河套的鞑靼与阴山南面的鞑靼部,朝廷更担心这个兵贵神速的云中伯会带着人马直破平虏关,再逼近雁门关,又或者是从北古口、居庸关南下。
若真是如此,秦墨手底下那六万兵马可比鞑靼恐怖多了。毕竟阴山外的鞑靼还得度个阴山,从石岭关攻克大同才行。
等到鞑靼动手,雁门关乃至于其他关口早就设好防,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可秦墨.......
李府,王阳明亲自登门拜访李东阳。
这倒是让李东阳有些意外,在那场内外廷斗争中,王阳明也免不了受到牵连被刘瑾打了四十杖,差点就当场寄了。
这好不容易在京城养了一个月的伤,眼看着再过半个月王阳明就要调任贵州龙场坐冷板凳。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王阳明怎么会上门?
“阁老,我听闻云中伯攻克了高阳城,这才匆匆赶来。”王阳明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
“阳明,此事......”李东阳说到一半又叹了口气,“此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云中伯现在已然成了气候,又与那刘瑾关系暧昧不清,朝廷上下对其纵然也有防范,但也没什么办法。”
“我虽有心中忧虑,但如今朝堂放眼望去都是阉党,我说话也没有人会听。”
李东阳的声音沙哑,王阳明听着有些心惊。素闻李阁老近来身体不好,连忙担忧问道。
“阁老身体是否有恙?”
“无妨,风寒而已。”李东阳摆了摆手说道,“老骨头一把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闻言,王阳明面容严肃,明白眼前这个老人身上背负的责任,起身行大礼说道
“阁老不可气馁,不可因小失大,望保重身体,国家才有希望。一时的骂名都是浮云,掩不住阁老为国为民的真心!”
“只是那云中伯实在可恨,与那刘瑾私下勾结,趁着刘瑾掌权之时私吞了大同。”
“别的将领都在搜刮财物巴结刘瑾,那云中伯却是反其道而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刘瑾将大同巡抚许给他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宣府、固原、偏头关的兵马不足,无法抽掉人马对抗大同。”
“倒是那秦墨竟是短短半年时间吃下了大同六万兵马,现在倒是他进退自如割据一方,朝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着王阳明的话,李东阳缓缓闭上了眼睛,沙哑着说道。
“倒也不是没办法,只是大明朝绝非一个云中伯就能搅乱的。皇上年幼,被奸臣所蒙蔽。杀了一个八虎,还会有下一个八虎。”
“可眼下,满朝文武拿那刘瑾都没办法。刘瑾不死,那云中伯就始终占着天下大义。”
“刘瑾死,这云中伯占着大同就是反贼。窃天下之贼,不用重兵,自当从内部瓦解。”
闻言,王阳明反倒是更愁了。
李东阳说的都是理论,但刘瑾权势正盛,又怎么可能突然倒台。而且那云中伯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再等下去这就要亡国了。
讨论了半天,王阳明也看不出什么大明有什么出路,一咬牙一跺脚说道。
“我去那大同看看,见见那云中伯,看他是何等反贼!”
“不可!”李东阳严肃了起来,“阳明怎可行事如此鲁莽,那大同已不是你这等朝廷命官能轻易出入的地方了。”
“阁老,我得罪了刘瑾,无论去大同还是贵州龙场都没什么差别。”王阳明苦笑道。
“以刘瑾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不会放过我。说不定我去贵州的路上就得像大珰王荣王公公那般离奇死在路上,没法平安抵达。”
闻言,李东阳又说不出什么话了,只能叹气。
他清楚王阳明说的是事实,刘瑾不会放过得罪过他的人。像王阳明这种年轻的朝廷命官,背后又没有人保护。
估计出了京城,在路上就会遭遇刺客,不明不白的死在途中。而这满朝阉党,也不会有人替他鸣冤。
“你想去就去吧,只是那云中伯并非善人,阳明你还是趁早想好脱身之计才是。”
“是,阁老。”
高阳城内。
秦墨并不知道本来打算上任龙场县令的王阳明打算来大同找他,此时他还在命人打扫战场。
王常所带领的五百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区区三十余人。在恐怖的叛乱大军面前,五百人靠着巷战撑了半天也算是极限了。
而王常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走游丝,即使秦墨亲自下场给他续命也是于事无补。
全身上下满是刀箭伤,身上的血洞到处都是。血几乎快流干了,活到现在简直是个生命奇迹。
府衙之中,秦墨看着灯枯油尽的王常叹了一口气。床榻上的王常双眼紧闭,脸色已经变成了临死前的青灰色,神志已然不清。
秦墨也试图喊过王常,但王常只是偶尔手指动了动,似乎已经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一口气吊着不肯松,面容扭曲,身体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机肉眼可见的在流逝。
看着王常这副模样,秦墨就算再迟钝也知道王常这是有事放不下。早在出发前,秦墨已经派人通知了二娘。
得知高阳城出事的消息的时候,秦墨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提前通知二娘,不过是因为她是京城王氏的掌权人。
王常并非生在云中王氏,而是从小在京城长大,成年之后唯一受教的事情就是凡是听大小姐的。
再然后,王常那个隶属于京城王氏的分支被二娘借给了秦墨,在沉三的手下操练了半年又送还给了二娘。
那段时间,二娘能够坐稳大同王氏,也多亏了这支从京城带来的王氏子弟。秦墨也清楚倘若此刻王常有牵挂,断然只有二娘来了才有用。
不多时,二娘带着问秋匆匆赶来。
步入高阳城府衙后院,也来不及回应军士的行礼,直接命人带路。
吱呀一声,二娘神色凝重的推门而入。看见的是站在床榻旁的秦墨,满身插着管子的王常脸色青灰躺在床上。
“公子。”问秋行礼。
“夫君。”二娘轻轻朝秦墨唤了一声。
秦墨朝着二人点了点头,又对二娘说道。
“人吊着一口气不肯走,我想应该有话想对你说。”
二娘闻言,红着眼上前点了点头。
秦墨喊醒了王常,那王常听见二娘来了的时候,眼睛也费力睁开了,那过程看着人揪心不已。
“大小姐,你......你来看.....我了?”王常虚弱的说道,脸色强行扯出一个笑脸,“还有......姑爷,我就知道,只要我......撑着不死,姑爷......和小姐肯定会......找到我的。”
二娘顿时心酸不已,眼眶通红,看着这个曾经仅仅追随着自己的部下,强行忍着眼泪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有。”王常又是一阵咳嗽,血痰堵住了喉管。
二娘与问秋皆是慌张,唯有秦墨面不改色,上前为王常清了血痰。王常眼睛流出一行清泪,断断续续的感谢姑爷厚恩。
随后,王常看向了二娘,开口说道。
“大小姐,我......没给你.....丢人,伯爷的......高阳城.....我守住了。我想要......要给京城的.....爹娘......挣一笔财物。好......让他们......下半辈子。”
“好,你在京城的亲人都会有花不完的银两。”二娘出声保证道,“我把他们接来大同,向你保证一定能让他们安心生活,身后有人送终。”
王常闻言,脸上又扯起一点笑容,那笑容却是比哭还要狰狞难看。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几乎让王常快说不出话,但他还是咬着牙说道。
“倒......倒也不用......花不完的银两,我......我那兄弟.....姐妹顽劣,给他们银两.......倒是害了......他们。”
“好,那就让他们刚好生活富足,送他们读书识字,给他们请最好的先生。”
“妹妹.....也能读书?”王常虚弱问道。
“能!”二娘笃定说道,“给她寻最好的老师,将来给她寻最好的亲事,让她自己抉择。”
“若是不愿,就让她跟着我,在这大同做女官。男丁若是想参军,就给他随最好的兵士长。”
闻言,王常顿时释然了,干笑了两声。
“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秦墨问道。
“有.....伯爷,随我一起的那些兄弟.....”王常费力说道。
“你放心,他们的家卷都有补偿,银子钱财不缺于他们。将来有人想要个出路,也能与他们安排。”
“若是家中只有双亲,云中伯府全都养了,给他们养老送终。”
“那我......替那些兄弟......谢谢伯爷了。”王常终于放下了心事,嘴唇不住的颤抖着。
秦墨在一旁看着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王常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他死的。在乱军造反之际,王常大可在城中据险而守,等待援军。
若是那样做了,绝对不至于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但王常带着五百人用命拖出了乱军,给秦墨行军争取了时间。这才让秦墨得以将乱军全都格杀在城内,没让他们跑了。
乱军一走,这高阳城秦墨就没有借口染指了。而现在武力攻下高阳城,那便是平叛有理。
以命换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秦墨并不倾向与此。但是王常还是那样做了,让秦墨有些不是滋味。
他开口讨要的这些赏赐与承诺是实打实的好处,这恐怕才是让王常一口气撑到现在的执念。
王常对得起秦墨这个伯爷,却对不起跟着他一起血战的五百兄弟。不为他们争取利益,他于心有愧也死不瞑目。
而他向二娘讨要的却是他的私心,想要给自己的家人多要一份保障,王常知道这话对秦墨这个伯爷说并不合适。
这才一直吊着一口气,非要等到二娘来了才说。二娘是王氏的大小姐,对她说这些并不无不可,毕竟王常也算是为王氏而死。
王常的所有要求,秦墨与二娘分别都全部应下了。房间里忽然沉默了一瞬,二娘开口问道。
“你最后可有什么话要说?”
先前那些都是王常为亲人为同袍说的要求,现在二娘此意是在问王常本人有没有什么话或是要求。
“大小姐.......”王常费力睁眼看向二娘,眼里流出血泪,断然是生机将灭的前兆。
“你说,我记着。”二娘应声道。
“大小姐和伯爷都.......待我不薄,我.....早就知道你们......会答应。”王常咳出一口血,也没去管。
反而是语气愈发急促,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额头青筋暴起,似乎要将最后的生机都压榨干净。
他几乎是连嘶带吼着开口,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血声。
“我早就知道......咳咳!我会死.....我只是......知道我大概......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我.....想回家,我是存了......私心,也知道.....咳咳!只有.....这有这样.......才能给爹娘兄弟......寻个出路,我......我也是只是想早点.......回家。”
喊了最后一声回家,王常脖子一歪,生机顿时灭了。
这一夜,明灯万里,魂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