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府中,薛玉锦坐在屋子里,一边用剪刀剪衣服,一边抹着眼泪。
这件衣服是她前年生辰时,薛讷送她的礼物,本来被她当做最珍贵的宝物之一,重大场合才会穿戴。
现在她只恨不得将薛讷送给她的一切东西都毁掉、扔掉。
忽然,屋外传来敲门声。
“你走!别来烦我!”薛玉锦嘶喊道。
敲门声消失,屋门直接被推开了。
一名面色沉毅的男子进入屋内,他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小妹,对不起,昨天我一时昏了头。”
薛玉锦反而更委屈了,眼泪哗哗的直往下流,大声道:“你走,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薛讷正要说话,忽然瞥见她手上的东西,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你在做什么?”
薛玉锦将剪的破破烂烂的衣服扔到他身上,哽咽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要了,还给你!”
薛讷腮边肌肉不住跳动,好半晌后,沉着声音道:“这些年来,实在是把你给宠坏了。”
薛玉锦大怒:“你变卖家里的东西去讨好那个坏女人,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薛讷低沉着声音道:“我不准你再骂清儿。”
“我就要骂,她就是个坏女人,要不是她,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薛讷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
然而瞧见薛玉锦倔犟的望着自己,脸色苍白如纸,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角流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收回手,沉默了一会,说道:
“小妹,不管如何,这毕竟是咱们的家事,为了咱们平国公府的脸面,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薛玉锦抹着眼泪,大声道:
“你还知道在意脸面?爹爹那么辛苦攒下的家当,都被你拿去讨好那女人了,到底是谁在给平国公府丢脸!”
薛讷偏过头道:“我花费的都是自己的积攒,并没有用家里的钱。”
薛玉锦怒道:“你还在撒谎,我问你,爹爹最心爱的那匹“照夜白龙”去哪了?”
薛讷脸色微变,低着头不语。
薛玉锦目光通红,道:“还有武大哥和芷盈为恭祝爹爹册封国公,送给咱们府的那套“福寿东来黄金罗汉”又去哪了?”
薛讷脸色胀红,沉默不语。
薛玉锦望着他窘迫的神情,心中也不好受,哀求道:“大哥,你……你不要再去那里了,好吗?”
薛讷见妹妹脸色凄苦,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来就不打算再去醉梦楼了,过几天我就去找周王殿下,申请加入西讨大营。”
薛玉锦又惊又喜:“当真?”
薛讷点了点头:“我之前陪清儿去醉梦楼,就是为了去军营之前,想多陪她几日。”
薛玉锦心想,自己现在已经管不住兄长了,要想让他远离那个女人,进军营是最好的法子。
到时候可以找武承嗣帮忙,由他出面,断绝兄长与韦家二小姐的联系。
想到这里,她一脸郑重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找武大哥说此事。”
薛讷点了点头:
“你与周王妃殿下私交很好,我来找你本就是想让你帮忙。”
“所以你千万不能把昨天的事告诉她,不然她若是告诉周王殿下,我恐怕就进不了西讨大营了。”
薛玉锦愕然道:“不、不会吧。”
薛讷见她神情,急问:“你是不是已经告诉她了?”
薛玉锦急忙道:“没关系的,就算武大哥知道了,只要我帮你求情,他一定会让你进西讨大营的。”
薛讷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缓和了与妹妹关系后,薛讷离开了薛玉锦房间。
此时天空灰蒙蒙一片,已到了酉时四刻,距离韦府晚宴只有半个时辰了。
薛讷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又在马厩中挑选了一匹神俊的白马,然后离开府邸,前往许国公府。
距离韦家的豪门大宅还有百丈远时,街上便被前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堵塞。
薛讷穿行在马车中,很快便看到了韦府大门。
这座府邸围墙有两丈多高,暗灰色的墙身,给人一种年代悠久的厚实感,门外两个石狮子也与别家不同。
一般的府邸外,石狮子都是站立着,韦家的石狮子却是卧趴在地,似乎在酣睡。
接近两尺厚的朱漆大门整个向内打开,两边挂着四盏宝塔一样的红灯笼。
门楣之上,“许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在灯光照耀下,明光烁亮。
靠近一些后,忽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
仔细一看,在两个石狮子中间,有一名中年男子似乎在与韦家人争吵着什么。
正是因为这名男子堵路,导致后面的人进不去,造成堵塞。
远处门楣之下,一名身穿紫红衣袍的矮胖老者负手站立,灯光将他阴晴不定的脸孔,照的异常清晰。
他便是韦家老太爷,韦玄贞。
薛讷也认出了那名堵路的男子,他叫杨万德,父亲是开国功臣,他父亲死后,袭给他一个县公的爵位。
凭借父辈余荫,他年纪轻轻便成为金吾卫郎将。
只可惜此人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不久便因为长期旷衙,被踢出金吾卫队伍。
凭借着县公的爵位,再加上他爹留给他的宅子和产业,他依然过了十余年逍遥快活的生活。
然而,坐吃山空总有吃完的一天,虽然杨万德的县公爵位可以食封一千五百户,但这远远不够他开支。
十几年下来,他将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宅子也没了,现在住在一间破院子里,靠着食封过活。
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也顾不得脸面了,每当有官员宴请宾客时,他便会厚着脸皮去蹭饭。
因为他县公的爵位,别人也不好驱赶他。
然而,以往他只会挑选一些三品以下的官员蹭饭,今日不知怎的,竟跑到了许国公府。
这也难怪韦玄贞脸色如此难看了。
薛讷下了马,四处搜索了一番,很快找到一名熟人,上前两步,问道:“张兄,这是怎么回事?姓杨的怎么敢来这里胡闹?”
被他问话的是名带着女伴的锦衣公子。
他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杨万德,道:“好像是杨万德父亲对许国公有过恩情,所以杨万德厚着脸皮就来了。”
停顿了一下,他嘴角多了丝嘲讽的笑容。
“许国公现在想必为难极了,若是赶走此人,必定会被人指责忘恩负义,若是让他进去,今晚的宴会品级就降低了。”
他身边的女伴哼了一声,道:“这瘟神若是进去了,我可不愿意久待。”
张姓男子笑道:“咱们能不能进去还两说,搞不好今天这场宴会,要沦为笑柄了。”
在他视线前方,只见杨万德似乎恼羞成怒,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一旁来参宴的宾客顿时交头接耳,对着大门方向指指点点。
薛讷不悦道:“张兄,你又何必幸灾乐祸?”
张姓男子爵位不比薛讷低,故而言语并不客气。
“薛兄,我知道你与韦家的二小姐关系不一般,但你也不必这么早就把自己当做韦家女婿吧?”
薛讷哼了一声,从张姓男子身边走开,望着坐在地上耍无赖的杨万德,目光微微闪烁着。
就在这时,从许国公府内忽然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只见那男子轻裘缓带,面目俊雅,约莫三十岁左右,行走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潇洒意味。
薛讷来过韦府多次,自然认识此人,他便是显庆三年的状元,当年名噪一时的大才子晏耀升。
此人曾令长安城无数女子为其疯狂,更有一名县主将他绑回家中,想来个霸王硬上弓,最后他借着如厕,方才逃脱。
最终,晏耀升选择了韦家大小姐。
虽然他才貌双绝,毕竟出身贫寒,为了娶韦家大小姐,甘愿入赘韦家,令无数女子肝肠寸断。
如今十年过去,赘婿的身份并没有让晏耀升变得黯淡,反而让他身上多出了一股成熟、坚忍的魅力。
据说他和韦家大小姐夫妻和谐,相敬如宾,令无数人羡慕。
唯一可惜的是,两人至今没有子嗣。
也许连上天都在嫉妒这两人。
只见晏耀升慢慢走到杨万德身边,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杨万德竟站起身,向他拜了一拜,转身离去了。
人群恢复了通畅,薛讷也暗暗松了口气。
每一个进入韦府的宾客,都会在台阶下递上礼物,然后便会有韦家的家丁高声唱诺,将礼物喊出。
轮到薛讷时,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了韦府执事。
那执事别的本领没有,只有一双眼睛仿若火眼金睛,无论什么礼物让他看上一眼,他便知道是什么出处。
这不,刚将薛讷的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他面色便现出一阵激动,叫道:
“平国公府薛大公子送上‘福寿东来金罗汉一套’。”
一套金罗汉有八只,这样的珍贵礼物并不多见,众宾客纷纷向薛讷看了一眼。
薛讷顺着台阶来到大门口,许国公微笑道:“世侄,你来了。”
薛讷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恭祝世伯万福金寿。”
许国公道:“托福,耀升,你送薛世侄进去吧。”
身后的晏耀升微微一笑,道:“小婿领命。”
……
豪华马车内,太平公主将头伸出马车外,不停打量着扮成她侍卫的武承嗣,只觉说不出的有趣。
忽然,她发现武承嗣探头张望着许国公府的大门方向,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然后问道:“吴二,你在看什么呢?”
武承嗣此时在鼻子下粘了些假胡子,眉毛也画粗了些,就算是相熟之人,也很难认出他来。
“回公主殿下,卑职好像听到薛家大公子送的礼物是:福寿东来金罗汉。”
太平公主听武承嗣这样和自己说话,觉得极为新鲜,莞尔笑道:“这礼物有什么问题吗?”
“据卑职所知,周王殿下和周王妃也曾送过同样的礼物给薛家小姐。”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道:
“啊,我想起来了,这套罗汉是天竺国贡品,父皇将它赐给了二表兄,你怀疑薛讷把二表兄送薛府的东西,又拿来送给韦家?”
武承嗣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哼,薛家大郎真没出息。”
武承嗣叹了口气,将别人送过的礼物转送,在贵族间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
想起妻子昨天说的话,看来薛府确实在经济上有些困难,不然薛大郎也不会冒着风险送这件礼物了。
太平公主忽然狡黠一笑,道:“吴二,你说本公主今天美不美?”
“美。”
“哼,你都没有看我,一点都不诚心!”
武承嗣无奈的转过头,压低声音道:“注意一点,我现在是你的护卫,别被人看出破绽来。”
太平公主趁机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为什么要扮成我的护卫呀?”
武承嗣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觉得正常情况下,我会来参加这种宴会吗?”
太平公主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今晚那个组织的人很可能会在这场寿宴上做些什么,他们已经知道我在派人调查他们,必定对我十分忌惮。”
太平公主一拍手,道:“我明白了,如果你突然来参加宴会,必然引起他们怀疑,以为你是冲他们来的。”
武承嗣点了点头,目前与那个组织有关的只有两条线索,一条是蔡阳,一条便是韦府寿宴。
倘若对方放弃行动,韦府这条线索就断了。
便在这时,马车驶近了一些,不少宾客认出太平公主马车,纷纷侧目看了过来。
太平公主缩回了脑袋,武承嗣也离马车远了一些。
排了一会队,马车来到门口,太平公主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许国公早已下了台阶,等候在马车边上。
“公主殿下能亲自莅临老夫寿辰,老夫受宠若惊,不胜之喜。”
说着转过身,亲自为太平公主引路。
“您这边请。”
太平公主微笑道:“有劳了。”
武承嗣跟着太平公主穿过大门。
只见庭院内布置华丽、花团锦簇,整个地面都铺上了红地毯,不仅走廊张灯结彩,就连树枝上都挂着朱红绸缎,尽显豪门世族的奢华。
“太平公主殿下送:白玉百寿纹尊一套。”
门外传来韦府家丁的高喊声。
进入大厅,入目之处,尽是一片喜庆的红色,这座比武承嗣王府大堂还要大的厅堂,被韦家人隔成三个区间。
与三个区间相对应,地面上也铺上三层木板,颜色各不相同。
外层木板最矮,从最外层到中间一层,要上一格木台阶,再往里走,又要上一格台阶,才能到达最里面一层。
三层区间左右各安置了两个大火炉,让室内温暖如夏。
韦家不愧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世家大族,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森严的等级,不仅将客人分层,而且每一层家具都各不相同。
就连火炉也是最里面一层最精致华贵。
以太平公主的身份,座次自然是在最里面的区间。
寿星许国公坐在最上首,太平公主与他中间隔了一个位置。
武承嗣微微有些奇怪,难道还有比太平公主更尊贵的客人要来?
随着宾客而来的侍卫仆从,大部分会被引到偏厅就宴。
每名宾客只留一、两名下人听用,而且都被要求站在大厅边缘。
武承嗣和知礼留在了太平公主身边,虽不合规矩,但像太平公主一样让随从留在身后的人并不少。
因为这些人都身份尊贵,韦府执事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知礼知道武承嗣身份,时不时会偷偷瞥他一眼,似乎担心他会突然走丢一样。
武承嗣的目光则在大厅内扫视着。
坐在这里的每一位宾客都有可能是那个神秘组织的幕后之人。
尤其是与太平公主同桌的人,嫌疑最大。
豫木制成的圆桌直径有近一丈长,桌子旁边围着九张椅子。
每张靠背椅不仅极尽华丽,而且十分宽大,就算同时坐上两人,也有余隙。
韦家这样安排也合理,因为不少宾客都是携带女伴而来,因为是寿诞,所以男女宾客并没有分开。
太平公主这一桌便有两对男女,其中一对便是韦家大小姐和晏耀升。
韦家大小姐果然长着一副花容月貌容,虽然年过三十,皮肤却比一些二十多岁的姑娘还要白皙细腻。
最妙的还要数她的笑声,不仅清澈动听、沙软轻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让人很容易便对她产生好感。
许国公将太平公主引过来后,这位韦家大小姐便接了她父亲的棒,不停的说些趣话,以免在坐宾客无聊。
晏耀升在一旁安静的注视着妻子,脸上带着和熙的微笑。
只听这位大小姐笑盈盈的说道:
“你们是没瞧见那情景,当时那些和尚坐成了三排,一排十个人,加起来就是三十个光头,太阳这么一照,我们所有人眼睛都睁不开啦!”
她说的是几天前韦家请和尚过来驱邪的情景。
当时那些和尚都坐在庭院中,为许国公府驱邪,以防有邪佞破坏寿诞。
武承嗣觉得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偏偏一名女宾客狂笑不止,那女宾客长的也挺标致,只不过笑声有些恐怖,就像鸭子在叫。
其他宾客出于礼节没有说什么,她的男伴却尴尬的不行,急忙倒了杯茶,直往她嘴里惯。
“你喝点水。”
韦大小姐受到那名女宾客的笑声鼓舞,准备再讲个笑话。
就在这时,只见一名穿着杏黄长裙的女子从角门中走了出来。
那女子走路的姿势,就像一只巨大的彩蝴蝶,飘飘然而来。
武承嗣向她打量着,只见她嘴唇很薄,鼻子很挺,双眼清幽,眼角极长。
她脸上一开始并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有种清冷的气质。
然而,当她目光注视到薛讷身上时,一丝笑容从嘴角出现,很快便延伸开来,脸颊上多出一个小酒窝。
韦家二小姐终于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