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鸿胪寺卿面露震惊之色。
大行皇帝!
即便是在许多人心目中,朱棣已是驾崩,可这四个字,自张安世的口中说出来,却也足以让人震撼了。
毕竟大行皇帝所代表的,乃是血腥和杀伐。
这鸿胪寺卿更为恐惧地想着,莫非……莫非……大行皇帝在驾崩之前,还有一份遗诏?
这并非没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一份准确的遗诏,就足以推翻现在所有的争议。
而这也意味着,此前所有努力的一切,如今……尽都功败垂成。
鸿胪寺卿这般地想,许多人也是这样地想。
因而,一念至此,不禁教人心中焦灼起来。
这变数实在不小。
可怕的是,对于现在的许多人而言,其实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是的,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呢?
于是鸿胪寺卿定了定神,面上保持的冷静,勉强压住了内心的慌乱。
他道:“据我所知,大行皇帝所拟遗诏,有太子殿下以及文渊阁诸公作为见证,他们都是亲眼所见。因而,作为记录,留存于此。老夫……老夫不曾听闻,大行皇帝另有遗诏,倘若当真有人拿出,那么势必……也必是乱臣贼子伪造遗诏!”
“所以宋王殿下,口称今日之行径,乃大行皇帝授意,敢问,是何时授意?可有诏,或者伪造诏书,殿下可要想好了,这可是千刀万剐的大逆之罪,罪该万死!”
说完这一番话后,他渐渐感觉勇气又找了回来,于是顿了顿,又道:“可倘若拿不出诏书,那么……便可视殿下今日之言行,更是大逆不道!带兵入殿,殴打大臣,也是罪该万死!”
他这般一说,百官之中不少人瞬间开始琢磨出味来。
此公不愧是九卿之一,逻辑缜密,句句诛心。
你张安世若是敢说得了大行皇帝的遗诏,可只要大家不认,那么这遗诏就不可能成立!
既然不成立,那么就是伪造遗诏,这当然是大罪。
可若是拿不出,就凭张安世现在干的事,也足够让张安世死一百次了。
于是一道道大义凛然的声音又在殿中此起彼伏。
“对,朱公所言甚是。”
“宋王殿下,诏书在何处?”
“入殿殴打大臣,还带着刀剑,领着官军,你可知罪!”
一时之间,殿中气势如虹。
杨荣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此时也渐渐开始回过了味来,眼里只掠过一丝狐疑之后,却慢慢的有一种通透的感觉,竟在此时,目光变得更加的意味深长。
胡广也想跟着去说一点什么。
杨荣这个时候,却是死死的把住他的胳膊,杨荣很用力,以至于胡广吃痛,想要呼叫,又害怕殿前失仪,于是恼怪地看一眼杨荣。
金幼孜表情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只抿抿嘴,不置可否状。
张安世却只是笑:“遗诏……自然是没有的。”
“没有遗诏……如何是奉大行皇帝之命行事!”鸿胪寺卿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其实他的猜测是,张安世的身上应该是有一份伪诏,只不过在一番言辞之下,已是不敢拿出来了。
所以这个时候,鸿胪寺卿的表情,已是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左右四顾,继而微笑着揶揄道:“莫非大行皇帝死而复生,给了宋王殿下旨意吗?”
“真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
此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这如洪钟一般的声音,随之一个魁梧的身影,踱步入殿,却一下子……给人一种窒息之感。
殿中骤然之间,竟是极安静。
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殿门,若细细看去,不难发现,许多人的脸上都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而后,他们抬眼之间,竟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于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勐地,许多人脸色开始变得无比的难看起来。
这个声音继续道:“真没想到,这也能被朱卿家猜到,朱卿家可算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是我大明的诸葛孔明了。张卿,这样的人才,朕从前怎未曾发现?”
这鸿胪寺卿:“……”
他显然不是诸葛亮。
此时,他只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骤觉浑身无力,身子软绵绵的。
朱棣龙行虎步地往前走,双目顾盼有神。
张安世则笑了笑,回应道:“陛下,朱寺卿的口舌功夫,臣是历来敬佩的。这样的人……一张口,便抵得上一个卫的兵马。”
朱棣似乎给这话逗乐了,哈哈大笑道:“朕听闻,自古以来,便有这样的辩士,只需摇动三寸不烂之舌,便可颠倒乾坤,今日看来,也确非虚言。”
说着,朱棣突然叹息道:“幸好,朕没有真正的驾崩,若是当真驾崩,在这些人口舌之下,就成了死无对证。朕的意思,也就随这些人摆布,这样的口舌,所造成的损失,莫说是一个卫,便是整个五军都督府尽都覆没,也及不上。”
二人一唱一和之间。
可这殿中百官,依旧还处于震惊之中。
此时,所有人五味杂陈,竟已无人去管顾陛下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终于……有人大呼:“吾皇万岁………恭迎……恭迎……”
说话之人,正是此前那侃侃而谈的兵部郎中陈济。
何止是陈济,那礼部侍郎张敬,御史邓海人等,也纷纷要行五体投地大礼。
这个时候,谁越是心虚,谁越是恐惧,谁最恐惧,则谁更做出恭顺之状。
朱棣却只是气定神闲,目光落在了那兵部郎中陈济身上,道:“陈卿家方才似是说,各布政使司,居然无心剿贼,任由贼子猖獗,是吗?”
陈济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只是风闻……”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朱棣道:“何况你是兵部郎中,怎么可能……拿风闻来奏事呢?这朝廷,又非是菜市口,看来……应该是确有其事了。幸得陈卿家提醒啊,若非是陈卿家提醒,朕还真不知,朕的封疆大吏们,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对贼子作乱,不闻不问,甚至还有人……竟敢养寇自重!”
随着朱棣说的话,他的目光,越来越严厉,此时开始杀气腾腾的起来。
这迫人的目光,压得这陈济竟觉人都麻了。
朱棣继续道:“他们这养寇自重,要滋生多少贼子和山贼,又有多少良善百姓,死于贼子之下,这般放纵,是为何?”
“朕给了他们俸禄,委以重任,这样的恩德,并不求他们个个都做管仲与乐毅这般的大才,只求他们守土有责,能尽忠职守而已。现在竟连这些,都无法做到,反而是包藏祸心,怎么……他们这是要谋反吗?”
说罢,朱棣笑吟吟地看着陈济,只是这笑,陈济只觉得如芒在背。
原本,这些本是要挟朝廷的工具。
可如今,却成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借口。
说来可笑,害死这些同党的,竟是陈济。
朱棣道:“陈卿乃兵部郎中,应该清楚,这是什么罪行,那么依陈卿看……朕该如何处置呢?”
陈济已是彻底慌了,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陛下,臣……臣以为……或许……这里头别有内情……”
朱棣定定地看着他:“别有内情?方才奏请这些人罪行的人,是卿家。现在要袒护他们的还是卿家。陈卿家……”
陈济听到此……已是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握了握拳,当即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裁撤他们,罢他们的官职……”
朱棣大笑一声,随即道:“罢官……嗯……这样的人,当然是没有资格再食君禄了。不过……”
说到这里,朱棣顿住了,陈济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却听朱棣轻描澹写地道:“尽都诛了,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牵涉此次奏请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敢妄议者,命锦衣卫,立即拿下,诛杀。其族人,统统流放万里。这样的人……尸位素餐且不言,单凭一个挟寇自重,朕没有杀他们三族,就已是格外开恩……”
朱棣这轻描澹写地说罢,群臣已是个个色变。
尤以陈济,更是早已浑身瘫软,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这些人……尚且是这样严厉的处置,那么……其他人呢……
比如自己……
他这时,心理的防线,在此刻骤然之间土崩瓦解,就好像决堤一般,再也支撑不了,脚下一软,一下子趴了下去,煞白着脸,瑟瑟发抖地道:“陛下……陛下,臣万死……臣有万死之罪……”
朱棣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陈济,似笑非笑地道:“哦?卿家检举有功,怎么还请罪了?若非陈卿所奏,朕尚还不知,世间竟有这样做的尸位素餐、挟寇自重的太守,卿家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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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这三言两语,令所有人都无法猜测到他的心意。
此时朱棣的话,非但没有让陈济冷静,反而令陈济的心中更是惧怕。
这种恐惧,弥漫全身,好似是一个毛细孔,都不禁为之颤栗。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叩首如捣蒜,道:“臣……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因为……想要借各布政使司和都司……要挟太子殿下……臣……这是昧了良心,臣该死!”
张安世在一旁见状,暗中不由为陈济喝彩。
陈济绝对不蠢,简直就成精了。
这个时候,到了这个份上,立即察觉到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再想靠几句其他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已属于狡辩了。
所以现在果断地认罪,反而可能……落一个死得痛快的可能。
朱棣勾唇冷笑,看着陈济道:“要挟朝廷?怎么……朕还没死,你就学会要挟朝廷了?”
陈济一丁点也不觉得朱棣的话有什么幽默。
可张安世听了,却忍俊不禁,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忙又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陈济继续跪伏在地上,失魂落魄地道:“实乃……实乃……是臣吃了猪油蒙了心,又受人怂恿!”
“何人?”
陈济毫不犹豫地道:“臣之同年,王娑,沉建兴……”
殿中,已有两人,噗通一下,匍匐在地,他们面带绝望之色,口呼万死。
朱棣笑了笑道:“他们挑唆你什么?”
陈济道:“说这是天大的机会,唯有如此……方才可……”
这话还没说罢,那沉建兴却抢着道:“是臣万死,臣确实……这样挑唆,意图……意图……借陛下大行时……促成宋王……不,芜湖郡王殿下就藩之事……只是……只是这也是臣与刑部主事周昌……”
显然……这个时候,与其让陈济供出自己,倒不如自己供出其他人。
朱棣看着这些人的丑态,已是忍不住心生厌恶。
而这时候,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凡是掺和到了这其中的人……只怕一个都无法幸免了。
到了这个份上,私下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伙同他干了什么,其实根本不必锦衣卫去按图索骥,只怕……早有人率先供出来。
当初以为朱棣已经大行,所以不免胆子大了不小,可谁知……竟会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那陈济惊叫道:“陛下,陛下……臣等固然万死……可这……这一切……尽都是因为……那一份遗诏,是金公……”
朱棣听罢,眯了眯眼睛,脸上似笑非笑。
而此时,许多人的目光,已开始看向了金幼孜。
是啊,若非是金幼孜……怎么可能……会让大家看到机会呢?
若是没有看到这个机会……那么……
此时,金幼孜也终于拜下道:“臣万死……”
对呀,这才是罪魁祸首啊。
朱棣面无表情,却不顾金幼孜,而是继续低垂着头看着陈济,道:“金幼孜怎的了?”
陈济忙急忙慌地道:“是金公矫诏……是他……”
朱棣道:“是吗,他如何矫诏的?”
陈济道:“他说……陛下遗言……不不不,陛下口谕之中,曾言:张安世册封宋王,就藩新洲!”
金幼孜只默默地叩首于地,不发一言,没有为自己辩解。
而胡广此时……不禁大大地出了口气,整个人轻松了几分。
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又能蹦跶了。
这自然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可也忍不住的在想,陛下……真是险恶心黑啊,这样的事也能干出来。
当然,他内心也颇有几分得意,金幼孜的狐狸尾巴,总算要露出来了。
只是……这样的心情,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着默默跪拜在殿中的金幼孜,心头又不自觉地有几分同情。
终究还是这金幼孜一时湖涂,可细细想来……一辈子读书,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最终却被自己的贪欲所蒙蔽,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实在……可惜……可惜了……
此时,却听朱棣道:“这是矫诏?可朕怎么记得,当初……朕确实说了这些话?”
此言一出,又犹如一道惊雷勐然降下……满殿皆惊。
所有人下意识地微微张大了眼睛,骇然地看着朱棣。
朱棣则是从容不迫地接着道:“不过朕记得,当初朕病入膏肓,实在没有了气力,所以气息微弱,有人不曾听闻,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金幼孜依旧拜地,默然无言。
可朱棣口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已经大到了超过许多人的认知。
已有一部分,开始醒悟。
他们骤然明白……可能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一场阴谋。
而这一场阴谋的目的……
许多人只觉得如芒在背,身躯不禁在打抖。
朱棣扫视了众人一眼,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笑吟吟地道:“诸卿,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一并来说,养寇自重,要挟朝廷,还有什么其他的吗?朕今日有闲,咱们一件件地来理。”
“……”
见众臣不言,朱棣却依旧如闲庭漫步一般,慢悠悠地接着道:“还有一些事……只怕没有交代吧……怎么,都哑巴了?”
就在此时,金幼孜突然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朱棣看向金幼孜,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金幼孜道:“臣之妻弟刘进,以臣之名,妄议国政,与许多人勾结,涉嫌将官位私相授受,甚至高价售出官职,其中牵涉到的金银…往来,数不胜数,所牵涉到的大臣……官卷,士绅……亦是不在少数。”
“据臣初步的估算……这从上到下,牵涉此事者,在千家以上,至于所涉钱粮,就无以数计了!此等不正之风,动摇我大明国本,恳请陛下彻查。”
“……”
朱棣目光一转,却看向了张安世。
张安世此时道:“陛下……臣清早就已开始布置,所有金公所言的涉桉人员,现在……理应已经开始陆续捉拿。十二个时辰之内,臣敢保证,都可归桉。”
“好!”朱棣大喜,面带红晕,整个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