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
李斯寝阁。
从甘泉宫大殿回来,李斯经过太医们的救治,终于从昏死中醒了过来。
此时,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次子李瞻,竟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一脸担忧的李瞻,骤然大恸,不禁趴在李斯床边嚎啕大哭。
在这个一直被长子李由掩盖光芒的次子哭声中,李斯渐渐回过神来,两行老泪悄悄地滑过脸颊,拍了拍李瞻的肩膀,良久没有说话。
也许是哭得有些累了,李瞻抬头看着那父亲明显花白的头发,哽咽道;“父亲.您走错了。”
“呵呵.”
李斯苦涩一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沙哑着声音道:“去叫你贾叔来,父亲有事问他!”
“父亲.”
“去吧.”
“哎!”
李瞻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出了房门。
他本以为父亲会跟他多聊几句,没想到,父亲还是不愿让他参与那些事,只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
明明蒙德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蒙家遭难,蒙德一人便撑起了整个家族,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在父亲心中,长兄才是李家的未来?
长兄才配参与父亲做的那些事?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跟公子作对?为什么啊!
心中有太多的不解,李瞻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再次叹了口气,消失在李斯的房门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贾又来到了李斯的房间里。
却听李斯直接了当的道:“今日朝会,结果如何?”
“公子昊受封了秦王,杀了嬴成蟜,抓了嬴子阳。山下的嬴子阳大军,被顿弱夺去了。蒙毅奉诏去了代地,赵高做了郎中令,阎乐做了太子家令,还有几名太子属官,也是赵高胡亥的心腹.”姚贾言简意赅的说道。
李斯静静地听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连话都不说。
大概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诧异道:“赵昊在朝会上杀人了?”
“对!”
“可有乱法?”
“没有。”
姚贾摇头道:“他是朝会定罪,合法杀人!”
“这”
李斯心头一震,不禁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时,却听姚贾长叹一声:“大秦朝堂将迎来劫难,丞相何其糊涂,竟与赵高胡亥等人合谋!”
“事已至此,老夫可有退路可言?”
李斯面无表情道。
姚贾默然了。
现在的他们,确实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可是,胡亥在朝会上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那是根本没将他们当作自己人。
这样的路,又该如何走?
眼见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李斯感慨似的说了一句:“太子尚且年幼,不理解老夫的良苦用心,纵然擢升几名亲信,又如何撼动得了吾等的根基?”
“呵呵.”
姚贾蓦然一笑,就像打量怪物一般打量了李斯一阵,然后深深一躬,喟然道:
“姚贾本为大梁监门子,侥幸入秦,得先帝知遇之恩,得丞相协力举荐,终成九卿廷尉,此生足矣!
自韩非那事起,姚贾就一直追随丞相,与丞相谋政越多,越是感慨丞相之大才;
然,经历此番事端,姚贾幡然醒悟;
人心也,秉性也,天数也!
朝堂之变数,丞相还在梦中,姚贾无话可说!”
言罢,姚贾直接拱手退出了李斯房间。
李斯虽然有心挽留,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心中对胡亥依旧抱有希望。
果不其然,在姚贾退出房间的半刻钟之后,赵高带着胡亥的歉意,来到了李斯房间。
“李丞相,这是太子亲笔书写的悔过书,还望您原谅他的鲁莽与不敬!”
赵高走进李斯房间,当即单膝跪地,朝李斯呈上胡亥亲笔书写的悔过书。
李斯没有去接那封悔过书,冷冷地问;“嬴成蟜二人之事,究竟如何?”
“这”
赵高迟疑了一下,心知此事瞒不过李斯,于是和盘托出道:
“丞相势大,在下不甘平庸,本打算与嬴成蟜合作,借用他在朝中的势力,结果嬴成蟜勾结嬴子阳,暗中图谋赵昊,被赵昊反戈一击,最终惨死在酷刑之下!”
“呵!”
李斯呵了一声,冷冷道;“你也算坦诚,不过,伱打算仅凭这封伪造的太子悔过书,就能缓和老夫与太子的关系?还是说,你以为老夫会在自己身边养一条随时反咬自己的狗?”
“丞相若要这么说的话,那吾等只好被秦王逐个击破了!”
赵高一点也不意外李斯看穿这封胡亥悔过书是假的,但也没有顺着李斯的质问,表示认怂。
毕竟他刚才对李斯已经坦然相待,如果再事事顺从李斯,很难不让李斯心生怀疑。
果然,李斯听完他的话,快速陷入沉默。
大概又过了片刻,李斯才沉声问道;“你有什么计划?”
“丞相指的是”
“阁下何必明知故问?”
“呵呵.”
赵高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又接着道:
“秦王之位,护军都尉之职,看起来确实吓人,但仔细一琢磨,又不是不可以谋划!”
“哦?”李斯眉毛一挑;“愿闻其详!”
“想必丞相应该知道,‘秦王’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大秦现在风雨飘渺,急需一位声名,威望,且能力不下于先帝的大人物,震慑天下!”
“这”
李斯瞪大眼睛,忽地心头大动。
却听赵高悠悠道:“先帝突然驾崩,天下不安,六国余孽蠢蠢欲动,边疆也不太平。秦王效仿先帝,巡狩天下,以安天下臣民,肃清边疆祸患,有何不可?”
“你!”
就事论事,李斯对赵高之才,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此等绝境,居然被他想出这么一招。
诚然,这一招会大大降低胡亥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威望,甚至让天下臣民只知秦王,不知太子。
但这种威望却是暂时的,一旦胡亥熬到登基大典举行那日,顺利登基称帝,秦王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为胡亥做嫁衣。
因为天下已经被秦王稳定了,胡亥只需要坐享其成便可。
而且,这招还是纯粹的阳谋!
作为大秦唯一一位大王,有何理由推脱安邦定国的重任?
念头至此,李斯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意,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赵高:“此事太子可知晓?”
赵高喟然摇头:“丞相明察,太子尚且年幼,不谙世事。唯丞相决断,老夫才敢知会太子,相信太子不敢再迕逆丞相!”
闻言,李斯心中大石骤然落地,朝赵高拱手道:
“如此,敢请郎中令禀报太子,老夫自当竭力促成此事,太子可高枕无忧也!”
“有丞相在,天下何愁不兴也!”
赵高一脸殷殷地称颂了李斯一番,正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李斯又语气淡漠地道:“狗终究还是狗,一旦生出咬人之心,就不能再留了,郎中令可明白?”
赵高脚步一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讪笑扭头:“狗不是被绳子拴着吗?哪会咬人”
“呵呵。”
李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赵高话不多说,直接出了李斯房间。
等坐上自己马车,他才用力的捶打坐下的木板,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老夫必将李斯碎尸万段!”
“岳父息怒.”
赵高的话音刚刚落下,驾驭马车的阎乐就轻声安慰了他一句。
“哼!”
赵高冷哼一声,迅速收拾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无常地追问阎乐:“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人已经去东胡宫了,相信已经见到赵昊了。”
阎乐小心翼翼地道。
赵高沉默了片刻,又道:“赵池被黑冰台的人抓走了,你也小心一点,别被牵连了!”
“多谢岳父提醒,小婿知晓了。”
阎乐恭敬应了一声,忽又有些好奇地道:“岳父不打算救那嬴子阳和赵池?”
“不该问的别问.”
随口丢下一句,马车上的赵高便微微闭上了眼睛,跟着马车的晃动,轻轻地摇摆着上身。
不是他不想救嬴子阳和赵池,而是根本没法救。
一旦他干涉嬴子阳和赵池的事,赵昊肯定会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飞扑而上。到时候,别说救他们,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现在只能等李斯向赵昊发难,他从中斡旋。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的流失。
赵高和阎乐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马车滚滚向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高忽地问了这么一句:“听说,咸阳最近来了不少生面孔在打听赵昊,是吗?”
“是的岳父。”
“查清楚他们的身份了吗?”
“还没有。”
阎乐干净利落的回答道。
反正他在赵高心中就是一个废物,只能做赵高安排他的事。
而承认自己是废物之后,他也没有遭到赵高的痛骂,或者殴打,只听赵高语气平常地追问他:“你觉得,这些人想做什么?是赵昊的敌人,还是什么?”
“这”
阎乐迟疑了片刻,然后故作深沉的道了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他跟在赵昊身边的时候学的,一听就很有深度。
果然,赵高从未听过这么有深度的话,不由睁开了眼睛,闪过一抹精芒。
“让剑奴通知无常的人,想办法散布赵昊的情报,引他们上钩,查清他们的身份!”
“诺!”
阎乐应诺一声,同时心头大动。
与此同时,东胡宫外。
赵昊一瘸一拐的来到宫门口,满脸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众人。
其中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但也有他认识的,比如蒙德,杨岑,以及那个被项羽烹杀的韩生。
“你们怎么来了?”
赵昊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
却听蒙德率先开口道:“公子.哦,不,大王,能否借一步说话?”
“好!你们几个随本王来,其余人立刻离开本王的寝宫,否则别怪本王对你们不客气!”
“大王!天下乱了啊!”
赵昊的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
原本嘈嘈杂杂的宫外,顿时一片哀嚎。
赵昊脸色一沉,怒喝出声:“谁敢再胡言!本王杀无赦!”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凄凄切切地退出了东胡宫。
蒙德几人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们突然接到一则惊人的消息,说六国余孽得知始皇帝驾崩的消息,反叛丛生,尤以三川郡,会稽郡等地的刑徒,闹得最厉害。
虽然这则消息尚未被证实,但忧国忧民的他们,自然不敢怠慢,便趁着夜色来到东胡宫,想让赵昊主持大局。
一进东胡宫,赵昊便沉下了脸;“如此乱象,为何不及时禀报朝廷?”
“大王!吾等曾数次上书朝廷.”杨岑愤然道。
他是杨端和的儿子,也是赵昊的同学,此前因参加科举而入仕,现在在邯郸郡任职。
赵昊听到他的话,眉头大皱:“上书给丞相府了?”
“这是老丞相王绾监国时定的法度,各郡大事都要上报丞相府”
“好!此事先不说,只说邯郸郡如何靖乱?”
“郡守派下官回咸阳,是想求兵甲万余,镇杀反贼!”杨岑如实答道。
赵昊冷笑出声:“这郡守是猪脑子吗?你们能杀光残伤刑徒与老弱妇孺吗?”
“这”
杨岑迟疑了一下,嘟囔道:“至少能将那些反贼赶出邯郸郡”
“蠢货!”
赵昊怒其不争:“别的郡就不是大秦的天下了?一派胡言!”
“.”
杨岑语塞。
以前在文思阁跟赵昊学习,他就经常被赵昊痛骂,现在在邯郸任职,无论是郡守还是郡尉,都因为杨端和的关系,对他照顾有加,隐隐让他感觉自己还可以。
现在被赵昊再次痛骂,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啥也不是,连忙露出谦卑的笑容,朝赵昊拱手:“下官,听大王明示!”
赵昊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没有着急解决邯郸郡的事,又看向蒙德,皱眉道:“你又因何事而来?如果是因为你父,或是你叔父,大可不必!”
“父亲和叔父皆是迂腐之人,蒙德不为他们,只为向公子告别而来!”
蒙德没有称呼赵昊大王,而是依旧称呼他‘公子’,此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赵昊心下感动,不禁唏嘘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先坐下再说吧.”
“公子.”
“知道了。”
“不是,您的屁股”
“都说知道了!”
赵昊没好气的瞪了蒙德一眼,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向自己座位。
蒙德和杨岑等人互相对视,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谁还能伤公子?
以陛下对公子的父爱,谁又能伤公子?
如果赵昊能偷听他们的心声,肯定会破口大骂,什么狗几把的父爱,都不像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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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