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朔风更冷。本应是官员们一年中最为清闲的一段时光,但因为旧都的收复以及善后事宜的逐步展开,大家反倒是更忙了。
皇帝朱慈炯很忙。他正带着桂林的大小臣工、宫女太监、亲姐姐长平公主马不停蹄地向南京的方向赶来。
郑森很忙。他已亲临镇江,指挥水师封锁长江口,阻隔清军有可能的南下进逼。另外,为了配合徐枫海运输粮的重任,他还派手下大将甘辉率领百余艘战舰去当运输船和护航船。
重新上任的路振飞很忙。他一面要组织人手疏浚河道,征调吃水较浅的船来走漕运。而大船则要从广州出海,然后在松江府的上海县登陆。另外,还要在西南各省来购买粮食。总之也忙的是不可开交。
顾炎武也很忙。他在忙着组织那些降官降臣的考试。徐枫给予了他主考和监考之权,但也强调了一点原则:“不做道德拷问。”
他也很明白。这些人投降过满清,本就心虚,如果再出题考他们忠君爱国的那一套,真有可能让不少人自惭形秽,当场撞墙自杀。
“我只看重他们的行政才能,至于道德文章和八股,暂且放下。”徐枫是这样说的。
顾炎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治国需专才,臣明白。”
徐枫笑道:“不过我大明毕竟是以儒教治国。文化典章也不可废了。倘若筛选出来的尽是有才无德之辈,那于国于民也是大大地不妙。”
顾炎武呵呵笑道:“臣打算以《公羊传》‘九世复仇’为题来考考诸臣。”
“九世复仇?”徐枫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十分陌生,但当着这位大儒的面也不能太露怯,便又“哦哦”连声,忙道:“那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快去办吧。”
“是。”顾炎武施了一礼,然后道:“臣先告退了。”
送走了顾炎武,徐枫的心里却是越发忐忑了。顾炎武的考试是针对在朝官员的。可只有这些人恐怕还不够。他还要重新开科举,从民间选拔人才。不过按照正常的流程,科举每三年才考一次。这年刚好不是科举年。
当然了,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发展到明末已经十分成熟。就算当年不是科举年,但如果皇帝和朝廷求贤若渴,也可以“开恩科”,也就是多开一次科举,多给举子们一次机会。
其实类似的工作他在云南就已经做过一次了。顾炎武这个沧海明珠就是那时发现的。可这次的“开恩科”却不能与之相比。主要是因为规模过大。他绝无可能再挨个面试,只能像寻常科举或是自己曾经参加过的高考一样,“一考定终身”。
既然是“一考定终身”,那出题就要慎之又慎。他既不想选拔出一些像东林党那些只会“沽名卖直”的伪君子,也不想让有才无德的人谋得高位。
一面是道德修养,一面是治国才能。这二者又该如何兼顾呢?徐枫在武英殿的后殿中来回踱步,苦苦地思索。可思索了有将近两个时辰,直到日影西斜,窗外鹧鸪群飞时,仍然没能思索出个结果。
现在,各个官员都在忙。他不好意思,也觉得没必要去向顾炎武他们讨教。可眼下的困局又该如何解呢?
忽然,他的眼光一亮,想到了一个人。可这个人会帮自己吗?他不知道,但也决定试一试。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轻轻走过来,唤道:“齐王殿下,该用晚膳了。”
“啊?”徐枫猛地回过头来望着他,又一摸肚子,果然觉得腹内空空,有些饿了。
于是他笑着说:“晚膳可备好了?”
小太监答道:“御膳房都备着呢,奴才来问齐王一句,若是齐王允了,那边儿才能开火。”
“哦。”徐枫点了点头,道:“那就免了吧。我出去吃。”
他说着就要走,那小太监连忙跟上几步,叫道:“齐王不可呀。齐王乃千乘之尊,岂能与市井小民一同饮食?”
徐枫回头望了他一眼,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你可听过?”
小太监摇了摇头,道:“奴才入宫还不满一年,未有入南书房听讲学的资格。”
徐枫开怀一笑,道:“那你把这句话记住,去问问身边懂的人。”他终于在这不通文墨的小太监身上找到了一丝智力上的优越感,心情顿时变得很好,脚步也就更轻盈了。
小太监不敢拦阻,只得站在原地鞠躬行礼。
徐枫出宫去,但不想讲排场。倒不是他多么低调,而是不想给要去见的那人带来困扰和麻烦。
于是他换上了一身素衣,让小太监租了一顶小轿而行。
这条路不算很长,不过一会儿便到了。轿夫轻轻将轿子放下,挑开轿帘笑着说:“齐王殿下,咱们已经到钱府了。”
徐枫笑道:“辛苦了。”然后从容出轿。轿夫却是受宠若惊,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回答:“不辛苦不辛苦,小的能抬当今的齐王,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徐枫望了望左右,又说:“在外面,可不要叫我齐王了。来,这是给你们的。”
他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贯钱出来,递给了轿夫。
轿夫见到铜钱眼睛都直了,忙双手接过来,颤声道:“哎呀,怎么这么多呀!多谢齐……哦不,多谢相公的厚恩。我一家老小已经小半年没见着铜钱了。唉,那纸币……纸币害人呐!”
这一个轿夫越说越感慨,后面的三个也听得辛酸,说到最后,四人竟然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徐枫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天,感慨道:“是呀,发行纸币的人真是有罪呀。”
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满清朝廷。但这话落在这四个轿夫的耳中,却是无比的受用。他们当然不会想到纸币是徐枫给满清朝廷出的馊主意,于是又都一个个地化悲伤为气愤,骂道:“那腌臜的满洲鞑子,真是不得好死。不仅占我们中原的土地,还要发纸币祸害人。幸好有齐王为我们主持公道,要不然的话,只怕……”
四人对视一眼,语气也变得哽咽了。“唉,不说了。总之,咱们再来拜谢这位相公便是。”
于是四人站成一排,一齐折腰向徐枫鞠躬。站在钱谦益家门口的徐枫倒有些难为情。
他挠了挠头,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别这么小题大做。快回去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
也就在这时,钱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轿夫和徐枫都不免寻声一望,只见一个女子提着菜篮出了门来。
这女子穿着青衣长袍,头发用罗巾扎起,再戴一顶小帽,看上去颇似一个少年书童。
她抬头见到徐枫也是猛然一惊,楞在了当场。那四个轿夫见状觉得不妙,连忙告辞,抬着轿子便走了。
徐枫颇为尴尬地一笑,上前施礼道:“河东君,徐暮帆来看你和牧斋兄了。”
柳如是脸色冷清,一言不发。她犹豫了半晌,便又退回了门后去。正要将门拉上时,徐枫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也是用手将门扳住,急急地说:“河东君,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有事来找你和牧斋兄呀!”
“若论国事,你们可以去开内阁会议;若论私事,我与你已无交情,不用再说。”柳如是回答的十分冰冷。
徐枫顿了一顿,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河东君,我已知道错了,就请你先让我进去吧。如果你觉得不妥,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柳如是也踌躇了一下,将宅门打开,冷冷地道:“好。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徐枫回头望了望颇为热闹地街市,便道:“牧斋也算是中枢大员,咱们就在这儿说话,传扬出去,人家会说钱家不懂礼数了。”
还不待柳如是反应,徐枫就已闪身进了钱府来。柳如是吃了一惊,猛然叫道:“徐暮帆!你作甚?”
但徐枫既已进来,便大摇大摆地向正厅走去了。
柳如是气得牙根痒痒,叹了一句:“真是泼皮!”也只好将大门闭了,紧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