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眠夜。士兵们在忙着剿灭为数不多的敌军。仆人在忙着打扫徐枫的旧居,以方便齐王殿下暂时地安顿。而钱谦益夫妇二人也是各怀着心思,分房而睡。
钱谦益很想问问柳如是,为何对徐枫的态度是那样的冷淡。但他又生怕触怒了她,因此也就不敢多问,只能胡乱地猜度。
而柳如是躺卧在床上,同样是辗转难眠。陈子龙、钱谦益还有徐枫,这三个和自己交集最深的男人依次浮现在了脑海中。她也喃喃地念着他们的字:“卧子、牧斋、暮帆……”
她越想越觉得心思沉重,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而心情烦乱之下,睡意更是全无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觉眼皮沉重。双眼合上,身子似乎坠入了无底的深窟。
她沉溺在这似睡非睡的泥沼中时,忽然听到门外起了一阵喧哗。齐刷刷地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朵,让她心神一震。
她的眼睛猛然一睁,身子也一股脑地拾了起来。她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晨光映照、树影斜斜。
自从离开南京以来,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周围稍有风吹草动,她都会被惊醒。长期如此,也让她变得越来越警觉,也越来越难以入睡。
此时更是再无心睡眠,索性披衣下床,轻轻推开房门。房门甫一推开,炫目地阳光便照进屋子里来。柳如是手搭凉棚,向外张望着。
这时,钱谦益也急匆匆地出了房门,重新换上的明朝官服还有许多地褶皱,显然是还没完全整理好。他侧眸将柳如是一望,脚步便停了下来。
“夫人,你怎么起得这样早?昨晚辛苦,还是多睡会儿吧。”钱谦益颇为关切地说。
柳如是迎步上来,问:“牧斋,你这一大清早地是要上哪去?”
钱谦益一边整理朝服一边说:“暮帆要在大内召见群臣。我得去呀。”
“什么?在大内召见?”柳如是皱起了眉头,道:“大内是皇家禁苑,徐暮帆怎能擅自进去呢?还要召见群臣?难道他要废君自立?”
钱谦益叹了一口气,道:“眼下局面乱得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柳如是也点点头,道:“那你快去吧,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告知我。”
“是。我明白。”钱谦益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转身便走了。
钱谦益一路小跑而来,跑到奉天门时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兵卒忙迎上来将钱谦益搀住,说:“可是钱牧斋大人?齐王吩咐了,像大人这样的老臣可以坐轿入宫的。”
钱谦益淡淡一笑,道:“多谢齐王体恤,如今南京城兵荒马乱,哪还有轿子可寻哦。”
“那……我们就扶您进去吧。”兵卒说着便搀起钱谦益向大殿走去。
待他步入大殿时,发现许多官员已经到了。钱谦益一眼扫过去,发现大多数人他都认识。他们都是剃了头发的汉族降臣,如今可都成了徐枫的座上宾了。
只有两个人没有剃发。一个是水师总兵郑森,一个是徐枫带来的顾炎武。
只不过与以前上朝不同。大家都坐在椅子上。这让钱谦益有些吃惊。
“来呀,给钱大人看座。”坐在上首的徐枫说了一句。大殿足够安静,他这一句话又中气十足,因此声音在殿内久久地回荡,给人以威严之感。
钱谦益虽还没抬头去看,但听声音从上方传来,料想徐枫已经坐上了皇帝的御座。一个可怕的念头便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谋朝篡位。
他想到这里,双腿不禁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多谢齐王赐座。”
百官臣僚见他行此大礼,都有些讶异,都彼此望了望。
一阵爽朗地笑声从御阶上传了下来。只听徐枫说:“牧斋兄,你又何必如此?不如你先抬起头来看看我。”
钱谦益心头一紧,这才缓缓抬头。原来徐枫在御座的左边又放了一把椅子。他正坐在这把椅子上。
徐枫笑道:“我虽是王爵,但也与诸位一样,都是陛下的臣子。同僚一场,牧斋兄行此大礼,我可受不起呀!”
钱谦益有些尴尬,连连说道:“是下官唐突了……”
两名士兵忙迎上来将他扶了起来,又有一人搬来一张椅子。他再次向徐枫作揖行礼,然后才坐下。而徐枫也起身还了个半礼。
“好了,现在人都已经到齐了吧。”徐枫扫视了一眼阶下群臣,说:“诸位辛苦了。官军收复南京不过是昨晚的事,想必大家也都没有休息好。今日一早却又叫大家来此开会。本王的心里也颇为歉疚。”
郎廷佐怯怯地站起身来,说:“齐王殿下。我们都是事过清的罪臣。却不知齐王要如何处置?”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剃了头的汉族大臣纷纷向他投来惊慌地目光。这也是众人最为关心的一件事。
徐枫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将目光移向了郑森,问道:“郑总兵,城里的满汉官兵可都收服了吗?”
郑森起身回答:“满洲大臣不服王化,已尽数击毙。女眷均已关押在各自的府邸。而军队中,除了少数负隅顽抗者,其余贼众皆抛下兵械,投降我天朝大军。此时正关押在城外的军营中,等待齐王的处置。”
徐枫点了点头,道:“好。郑总兵这件差事办得很好。他日我必论功行赏。请坐吧。”
“谢齐王恩典。”郑森鞠躬答谢,便又坐了下来。
徐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天日昭昭。我大明顺利收复半壁江山,足见我朝人心所向,而满清朝廷倒行逆施,已是人心尽丧!这满洲人本是我大明下属的卫所部落。我朝自开国以来,皇恩浩荡,才允许其自行其是。可朝廷一旦衰微,他们便起了叛逆之心。所以,我大明与满清的战争,追源论史,也是我朝内部的平叛战争,绝不是两国的战争。”
臣僚们一阵踌躇,才终于齐声附和:“齐王明鉴。”
徐枫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既是国内的平叛战争,那尔等就不是什么出卖国家的汉奸和叛徒,最多也就是归附叛逆之人。当初我朝怀柔治国,既能允许高杰、郝摇旗他们归顺,又怎么会不允许尔等归顺呢?”
众臣闻言,一时都愣住了。他们听得明白,徐枫已经宽恕了他们的卖国行为。只是徐枫的宽恕来得未免太快太猝不及防,让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徐枫扫视众臣,笑道:“怎么?你们都变成木头了?”
这句提醒让众人如梦初醒。不少人已落下泪来。“齐王!齐王大恩大德……”几个老臣痛哭流涕,已跪在了地上不断地向徐枫磕头。其余众人也只好跟着跪下来磕头。
徐枫站起身来说:“你们不必跪我!要跪也得跪皇帝陛下!”然后他又给士卒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迎上去将众人一一扶了起来。
降臣们虽然都重新落座,但仍是痛哭不已。
徐枫也依旧站着,扬声道:“在我的治下,我大明必要实现汉满蒙回藏的五族共和。日后,不许再有人以‘鞑子’之类的蔑称来称呼满洲人。而在我朝之中,满洲人同样可以应试做官。就算不做官的,也该享有我汉族百姓应有的一切权利。汉族人不得加以侮辱、迫害。”
徐枫的这番高论确实具有先进性。但在这些大臣们听来却是霹雳一声雷,觉得十分震撼。但他们尚还处在重获新生一般地喜悦之中,哪里还敢反驳。
于是众人齐声道:“谨遵齐王令旨。”
“还有一点。”徐枫道:“你们若是想要在我朝为官,那就必得剪去发辫,重新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录用。主考官嘛……就由顾炎武先生担任吧。”
“是。”顾炎武起身鞠躬行礼。
徐枫点了点头,说:“我还要去操持洪先生的丧事。今日之事就先到这儿吧。”
徐枫说完便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快步离开了。
降臣们又都愣住了。“怎么还要考试?”、“唉,能得条性命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做官呀!”……
他们又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而郑森重重地一声咳嗽,才止住了他们略有喧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