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战斗是非常奇怪的。区区八千明军居然击溃了三万镶蓝旗步骑兵。
正是这支部队,在保宁之战中击败了刘文秀;也正是这支部队,与关宁铁骑一道,几乎平定了整个四川。
而如今,这三万人马损失殆尽。除了战死的和失踪的,尚有一万多人缴械投降。他们被白文选的部下用麻绳串着捆住了手脚,就像串糖葫芦一样。
李国翰也从大帐中缓缓走出来。他轻移目光,眼中所见都是被麻绳串起来的自家士兵。他们盘腿坐在篝火旁,垂头丧气。各色兵器和头盔也胡乱地堆放着,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包。
“我们将军来了。”李国翰身旁的一名明军士卒提醒道。
他纵目一望,果见一个身披白色重甲的明军将官昂首阔步而来。随着他越走越近,身上重甲的鳞片也森然作响。
他在李国翰的面前停住了步子。二人对视了良久,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作为军人的那份坚韧。
“你就是李国翰?”白文选首先问道。
李国翰也只是微微一笑,算是默认,然后反问:“你是谁?”
“在下白文选,任前军都督之职。”他淡淡地回答。
“围点打援,这是你的主意?”李国翰饶有兴致地追问。
白文选摇了摇头,答道:“在下是听我们晋王的号令。还有,此次打援是真,围点却是假。”
李国翰双目一瞪,惊问:“什么?难道李定国没有去攻荆州?”
“是。晋王没有打荆州。”白文选含笑道:“那个去给你们通报的探马,是我们的人。”
听了这话,李国翰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的双腿一软,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你起来!”两边的明军将他拉扯着,可此时的李国翰犹如是一摊烂泥,怎么也扶不起来。
白文选冲他们一挥手,士卒们对视了一眼,便抱拳躬身而退。
李国翰喃喃自语着:“李定国不费弹矢,竟调动我军进入了明军的埋伏圈。我李国翰贵为一旗之主,居然也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白文选也蹲下了身子,对他说:“晋王固然会用兵,但你也并非愚蠢。”
李国翰目光一挑,眼中透着迷茫的神色。
白文选耐心解释道:“此次北伐,我大军是三路并进。先有晋王攻掠湖北之战,再有郑森水师兵发南京之战。单是这两战,就足以牵制江南鞑子的力量。你从四川而来,疲于奔命,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这才给了晋王可乘之机。”
李国翰冷冷一笑,说:“你是打算劝降?”
“是。”白文选重重地一点头,说:“大明复国在即,正是用人之时。李将军你也是汉人,何必帮着满清鞑子欺压自己的同胞。我们齐王有句话,叫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李将军你正是我们需要团结的对象。”
李国翰闻言便是哈哈大笑。他仿佛又鼓舞起了勇气,缓缓站起身来,俯视着白文选说:“我受大清皇恩,岂能叛变投敌?我虽是汉人,但也早剃发易服,不再与你等为伍。哼!你要杀就杀吧。我李国翰绝不皱一下眉头!”
白文选仰头望着他,满面涨红。
两边的士卒听了他的话也是恼怒非常,迎上来呵斥:“好你个死鞑子,当汉奸就那么光彩吗?”
白文选也站起身来,叫了声:“来人!”
“是!”数十名贴身亲兵围拢了上来。大家都瞪着李国翰,只待白文选一声令下,就将他拉下去杀了。
“带着李将军随我来!”白文选抛下这一句话,转身便去了。士兵们一愣,但也只好押着李国翰紧随白文选而去。
他们来到一块空旷的场地,战俘们被麻绳串着,坐在地上。他们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嬉笑自若。
而在他们身后都站着一个明军士兵。这些士兵的手里都握着一柄弯刀,似乎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砍下这些战俘的头颅。
李国翰望着这些人,眼眶渐渐湿润了。他们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众,彼此早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而李国翰偏偏又是个爱兵如子的人,现在要他目睹这些爱兵爱将人头落地,未免太过残忍了。
白文选侧目望着他,只见他双手微微发抖,不禁露出了笑容。
“李将军,只要你愿归顺大明,帮我们一起打鞑子,你的这些兵将依然可以归你指挥。”白文选顿了一顿,继续说:“在下清楚,你们都是汉八旗。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真鞑子。而他们若是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将军,你爱兵如子,难道真就这么狠心吗?”
李国翰双手紧紧攥起了拳头。护卫在白文选身旁的兵卒“唰”地一声亮出佩刀,喝道:“你干什么?”
李国翰却仰头大笑,说:“我等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你们要杀便杀吧。我们镶蓝旗的弟兄同生共死!”
白文选怒极气极,喝道:“好!我就如你所愿!动手!”
他将手一挥,那些手握弯刀的明军兵卒立即挥刀下斩。无数的弯刀高高举起,又猛然斩下,划出了一道道刺目地光华。
李国翰瞪大了双眼,“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再一次匍匐在地。他跪在地上,双手也撑在地上,呼呼的大口喘气。
李国翰不敢也不忍抬眼去看。可是,他的耳朵依然能听到自家兵士们的声音。
他们有的在呜呜哭泣,有的在大喊大叫,还有的在向明军道谢。
李国翰觉得奇怪,这才缓缓抬头望去,只见无数条发辫抛在地上,战俘们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原来,这些明军刀斧手砍下的不是他们的脑袋,而是他们脑后那条鼠尾金钱辫。不过,这发辫跟随了他们多年,忽然被斩断,也让他们起了一阵躁动。
李国翰侧目望向了白文选,白文选也正冷冷地望着他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国翰有气无力地问道。
白文选含笑望向那些人,回答:“朝廷可亡,国家可亡,但天下不可亡。唯有让他们改回我汉人的衣冠发饰,他们才会真心诚意地归顺。不止是他们,我们所收复的一州一县,百姓都要改回我们原先的衣冠发饰。用我们齐王的话讲,这叫‘文化’。”
李国翰站起身来,问道:“你也要剪我的发辫?”
白文选递了一把刀给他,笑着说:“你是三军统帅,自己做决定。”
李国翰冷笑一声,接过了刀来,又问:“你就不怕我挥刀杀你?”
“你杀我容易,但绝难改变你战败被俘的结果,更难力挽狂澜,挽满清江山于既倒。”白文选含笑说着:“想到这里,你也就知道,杀我,或者不杀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李国翰瞳孔一张,默默地点了点头,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一人之力,难挽狂澜于既倒。”
他低头沉默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说:“白将军,你容我思量片刻,我想要一个人待会儿。”
白文选闻言大喜,忙道:“李将军请便。在下随时恭候。”
李国翰冲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拎着刀向自己的大帐走去了。
望着李国翰远去的背影,白文选身边的士卒迎上来小声提醒:“将军,您就不怕那家伙使诈?”
白文选将他一瞥,说:“全军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他还能使什么诈?”
这士卒自讨没趣,便道了声:“小的多嘴”,悻悻然退了下去。
可没多一会儿,一个兵卒飞也似的跑了来,对白文选说:“将军不好了!李国翰那厮……居然……”
白文选双目一瞪,惊觉不妙,拔腿就向大帐走去。身后跟随着的是自己的亲兵卫队。
他挑帘入帐,只见李国翰已横尸就地,鲜血顺着他的尸体缓缓流淌。而那把刀抛在一边,刀锋上同样沾着涔涔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