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长沙城终于消停了下来。满街的死尸也都得到了清理。除了一些顽固地血渍还沾在地上之外,宽阔的大街一眼望去已不见丝毫杀伐的痕迹。
两队士兵踏着整齐的步子慢跑前进,脚步声整齐有序,兵卒们目光矍铄,面容整肃,根本看不出奋战一整夜的疲倦。
他们徐徐前进,在熊熊燃烧着的杭州府衙门口停步。“哗啦”一声,兵卒们齐声跺脚,同时转身立定,脚步声响彻四周,威武庄严。
杭州府衙大火熊熊,刚入城的明军没有足够的灭火设施,只得挑出数百健卒组成人墙,将整个火区隔离。另有不少人拎着水桶在周围的房屋上泼水,防止大火蔓延。
这一隔离手段十分见效,大火只在府衙中心区域燃烧,并未波及周遭。现在只能等着它自行熄灭。
守在火场边的兵卒们面对着大火,胳膊挽着胳膊,面容被火光映得通红,却是神色不改。一些胆大的居民挑开自家窗户,怯怯地向他们望去,见到这样威武整肃的军容也不由得一颤。
这时,一骑黑马缓缓而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个留着短须,五官棱角分明的汉子。
他身披重甲,一头乌黑油亮地长发束起来,扎在头顶。百姓们看了也是有些发窘,纷纷缩头回去,生怕让人看到自己剃成“金钱鼠尾”的满洲发饰。
李定国骑马而来,双眼片刻不离那燃烧着的大火。此时杭州府衙已没有了建筑的轮廓,一团刺目大火完全将之包裹,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
“吁。”李定国一勒马缰,在大火面前停住了步子。那缭绕地火光直刺自己的面门,伴随而来的还有刺鼻地硫磺味道。
“孔有德死在里面了?”李定国问守在一旁的兵卒。
“想来是的。”兵卒答道:“有降兵说贼逆孔有德进入了衙门,就再也没出来。”
李定国又问:“他的家眷也跟他在一起?”
“不。”兵卒说:“弟兄们找到了两个姑娘,看打扮应该是孔有德府上的人。”
“哦?”李定国有些惊讶,便又问道:“人在哪里?”
兵卒答道:“二女受到了惊吓,冯将军已将她们安排在了离此最近的寓所休息。”
李定国想了想,说:“你带我去看。”
“是!”兵卒答了一声,便走来牵过李定国胯下骏马的缰绳,带着他离开了。
孔四贞和兰儿被关在一间并不算很宽敞的房间里。一张硬床,一张枯木桌子,还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整个房间散发着幽暗地光,兰儿坐在桌前,以手撑头,目光呆滞地盯着煤油灯的微弱火光。
“兰儿。”躺在床上的孔四贞忽然叫了一声。她如梦方醒,“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才张目四望,似乎还找不准孔四贞所在的方向。
孔四贞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开迷离地眼睛一瞧,整间屋子昏暗狭小,兰儿正快步向自己迎来。她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鼓鼓作痛,忍不住伸手轻轻按揉着。
“小姐,你怎么样?”兰儿坐在了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问道。
“这是哪儿?”孔四贞问道。
兰儿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奴婢也不知。是贼兵将咱们关在这儿的。”
“贼兵?”孔四贞双目放亮,暂时失去的记忆瞬间就又回来了。她抬眼望着兰儿,带着哭腔问:“爹爹呢?爹爹怎么样了?”
兰儿泪如雨下,只能咬着嘴唇一个劲地摇头,说:“不知。”
这时候,门“哗啦”一声开了。孔四贞和兰儿都“啊!”地尖叫起来。兰儿本能地扑到孔四贞的怀里,紧紧拥抱着。
“快点快点!”两个老妈子抬着一扇屏风进来。屋子本就狭小,屏风也只能斜放在桌边,正好将屋子隔成两段。
这扇屏风通体发黑,像是乌木所制,但做工却简陋得很,上面只是简单地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图案。
兰儿和孔四贞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老妈子将屏风放下,转身便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但因为屏风阻隔,孔四贞和兰儿都瞧不见他。
“在下大明晋王李定国。孟夫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在下特用屏风隔开,望小姐不要见怪。”男子率先说话。
孔四贞听这人说话十分守礼,心中的惧意先就去了一半,便也大起胆子来,问道:“你们把我爹爹怎么样了?”
李定国问:“不知哪位是小姐的父亲?”
“定南王孔有德。”孔四贞答道。
李定国沉默了半晌,才说:“望小姐节哀,令尊或许已葬身火海,永归西方极乐。”
这个消息对孔四贞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她“啊!”地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幸而兰儿将她扶住,却也已是泪流不止,想劝也不知该怎么劝。
孔四贞喘息了一阵,才又问道:“那你还来见我干什么?”
李定国道:“小姐,令尊从容殉国,在下也十分佩服。如若他还活着,我一定好生劝慰,希望他能弃暗投明。”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孔四贞怀着满腔愤恨说:“你们逼死我父亲,不如也连我一起杀了吧!”
“在下督师北伐,是为了恢明复汉,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李定国说:“大清入主中原已有两三年。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走马圈地,淫掠剃发。如此暴虐的朝廷古之罕有。令尊之死,实非在下所逼,而是天下有识之士所逼,是满洲朝廷所逼。”
“你住口!我不要听!”孔四贞忙用两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摇着头。兰儿只好在一旁劝慰着:“小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李定国沉默了半晌,又说:“还望孔小姐放宽心,我大军只伐清兵,不伐我汉人百姓。在下出征时,徐枫徐阁部曾三令五申,不可……”
“等等!”孔四贞忽然止住了哭声。她和兰儿双目一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惊讶。“你刚才说谁?徐枫?”孔四贞问。
李定国也有些奇怪,忙道:“怎么?孔小姐也认识我们徐阁部?”
“那家伙当上大官啦?”兰儿忍不住说了一句。
她这句话问得突兀无礼,孔四贞急忙一拉她的衣角,小声提醒:“兰儿,不可乱讲。”
李定国也有些不悦,答道:“是。徐阁部挂兵部尚书衔,又是我们的江防总督,袭有安宁伯爵,虽不算位极人臣,却也是督抚大员了。”
孔四贞追问道:“你们这次出兵可是他鼓动的?”
李定国想了想,说:“不错。徐阁部一心牵挂江山社稷,令我等敬佩。”
孔四贞点了点头,又问:“可否带我们去见他?”
“这……”李定国有些为难,道:“现下战事吃紧,暂时恐怕还不行。不过小姐若有意,可写封亲笔信,在下可代为传达。”
孔四贞摇了摇头,说:“不可。我一定要见到他本人才行。”
“却不知小姐和我们徐阁部有何渊源?”李定国问道。
“那不关你的事。”孔四贞的语气又冷静了下来,又说:“如果晋王殿下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好。”李定国说:“在下今日唐突,在此谢罪。”说完之后便快步出屋去了。那两个老妈子又进来将屏风抬了出去。
“嘿,真没想到,徐枫那家伙真当了大官了。”兰儿目光呆滞,喃喃自语说了一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还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