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旨的阿济格愁眉紧锁,与他坐在一起的平西王吴三桂、定南王孔有德和定西将军李国翰,三人也都各自皱眉,苦苦思索着什么。
阿济格作为全军统帅都已是忧愁甚巨,身为臣子的三人如果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为了“配合”主帅,他们也同样一脸地烦忧之色。
然而在这三人之中,真正感到烦忧的唯孔有德一人。原因无他,只是自己根基浅薄,在朝中要想说上话只能凭军功。可现在他接到的任务偏偏是南下去攻扬州。想起之前多铎的惨痛失利,他不由得不忧心忡忡。
阿济格环顾三人,露出了一个苦苦的笑容,叹道:“多铎的如意算盘终究是落空了。”
“是。”吴三桂也说道:“圣旨已下,是时候进兵巴蜀了。”
阿济格左侧眉毛一挑,说:“进兵巴蜀容易,但要想守得住就不大容易了。”
“是啊!”李国翰也不无感叹地说:“孙可望、李定国他们忽然撤军,整个四川便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川北的夔东十三家、川南的杨展都是‘土皇帝’,只怕不好对付。”
“可是……”吴三桂望了望阿济格,又将目光投向了李国翰,苦涩地笑着说:“总得先取了才可。朝廷封我为平西王,封李兄弟为定西将军,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孔有德也是摇头一笑,道:“老兄我原本是恭顺王,如今改封为定南王,这意思也够清楚的。”
阿济格目光微微一沉,听出了孔有德话里的抱怨,便温言安抚道:“定南王不必心忧,本王听闻那个徐枫功高震主,已被南朝皇帝罢免了官职,而且是永不叙用。呵呵,除此大敌,想来定南王平定江南是不难的。”
孔有德闻言也是一惊,忙问:“什么?徐枫被罢了官?”
“不错。”阿济格点了点头,正色道:“南朝皇帝刻薄寡恩,对待有功之人竟如此凉薄,也难怪他要丢江山。”
孔有德却没有表现得很兴奋。他只是略感错愣,又忙说:“此人有大才,待臣平定江南之后定要招抚此人,为我大清所用。”
阿济格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举起面前的酒杯,说:“那本王就祝定南王马到成功,替我朝开疆拓土、招纳贤才。”
“来来来,我们也一起祝定南王旗开得胜!”吴三桂和李国翰也一同举起酒杯来。
四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声笑了起来。刚才的阴郁气氛顷刻间被这笑声冲刷得干干净净。
阿济格笑道:“那咱们就依圣旨行事,本王和平西王吴三桂、定西将军李国翰进取四川;而定南王孔有德要配合靖南王耿仲明、李成栋下长江,直捣扬州和南京!只要南京一破,江左便可传檄而定!”
“臣领命!”吴三桂、李国翰和孔有德躬身下拜,一同说着。
孔有德率领本部人马一路辗转南下,虽然道路曲折,但好歹在预定的时间和李成栋的部队汇合了。而本来还在北上的多铎大军也接到了朝廷的严厉申斥,并准他戴罪立功。因此,多铎也只好再度挥兵南来,与孔有德、李成栋大军汇合。
他们三路大军齐攻淮安。淮安小城抵抗首日即告城破。多铎怀着郁闷且愤怒地心情,进城之后自然是烧杀抢掠,整个淮安道路积尸、血流满谷,真如人间地狱一般。
“王爷,淮安城如何处置?”李成栋这样问多铎。
多铎将眼一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烧了。”
长江南岸的郑森身披甲胄,腰悬佩剑,鲜红的披风随着凌冽的风而上下浮动着。他站在主力旗舰的甲板上,眺望着淮安方向袅袅升起的烟雾,目光中满是悲色。
夜风阵阵、波光粼粼。在这寂静的深夜,郑森孤身一人矗立在这旗舰的甲板上,没有侍卫、没有士兵,甚至连一只海鸥也不曾看到。
“大木!”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了来。郑森为之一振,忙回身叫道:“父亲!”
郑森的父亲名叫郑芝龙,乃是郑家舰队实际上的掌舵人。他表情严肃地踱步而来,信手指着江北的冲天黑烟,说:“也许用不了一天,淮安的难民就会向咱们这边涌来了。到那时,你救是不救?”
“当然救!”郑森重重地点了点头。
郑芝龙却是一脸不屑。他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你就不怕鞑子恼羞成怒,打过江来再杀我江南的百姓?”
郑森目光一亮,说:“只要我们勠力同心,定不会叫鞑子打过来!”
郑芝龙望着那黑色烟雾,眯眼说道:“我们是水师,最多可守住长江防线,不叫鞑子打过来。若要收复故土却是不能。”
郑森也是一脸颓然之色,说:“只要能保我半壁江山,日后便可徐图恢复。”
“大木!”郑芝龙的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
郑森吃了一惊,忙道:“难道父亲觉得孩儿所言不对?”
“何止是不对,简直是天真、愚蠢、鼠目寸光!”郑芝龙说完便踱步向别处走去。郑森心下一片茫然,跟上步子去听着父亲的教诲。
郑芝龙见他跟来,便不急不缓地解释起来:“徐枫以命相搏,守住了扬州,办成了和议。可最终仍是落得个罢官去职的下场。大木,你以为咱们可以善终得了吗?”
郑森重重地点了点头,说:“父亲所言极是,皇上确实刻薄寡恩!”
“既如此!”郑芝龙忽将步子一顿,转过身来说:“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我父子何不另投明主呢?”
这句话可令郑森浑身汗毛倒竖。他瞳孔放大、嘴唇颤抖,犹豫了许久才幽幽问道:“难道父亲有降清之意?”
“不是降清,是归顺大清!”郑芝龙上前一步,如鹰眼一般锐利地眸子死死地盯着郑森,不禁让他打了个寒颤。
“父亲!”郑成功悲恸地叫了一声,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厉声道:“父亲,我生是汉人,死是汉鬼,岂能做这卖主求荣之事?”
“大木……”郑芝龙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仍想温言再劝,郑森却退了一步,喝道:“父亲不必多言,我郑森今生今世绝不降清!”
“你为何如此地执迷不悟!”郑芝龙也起了怒意。他走了两步,手指南京的方向说:“明朝的皇帝对待有功之臣向来刻薄,先帝时有袁崇焕、孙传庭,目下也有徐枫的前车之鉴!你为何还要替他们朱姓子孙卖命!”
郑森目光一瞪,道:“儿子绝非是为朱姓子孙卖命,而是为我中华民族!”
“中华民族?”郑芝龙露出茫然之色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森冷笑一声,踱步说道:“儿子要抗击清军、收复台湾,成为我整个中国的民族英雄!此乃徐公之言。承蒙徐公看得起,儿子定会为此目标而奋斗终身!”
郑芝龙惊得嘴巴微张,一脸地惊疑之色。他沉吟了半晌才说:“徐枫要你去打台湾?那是个不毛之地,何必如此?”
郑森昂然道:“徐公所言,台湾是我中国自古以来的合法领土,是我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呵!简直是一派胡言”郑芝龙冷笑了一声,上前质问道:“你是打定主意不归顺大清了?”
“是!”郑森没有丝毫的犹豫。
“既如此……”郑芝龙猛吸了一口气,“苍啷”一声抽刀在手,说:“那你将为父斩杀于此吧。”
郑森面露惊惶之色,退了两步说:“父……父亲,您为何要执意逼我?”
“我已决意归顺。就算你不杀我,日后战场相见也免不了一场厮杀!”郑芝龙将刀递了过去,说:“与其如此,你还不如现在就将为父斩杀,免得日后麻烦。”
郑森呼呼地喘了几口气,伸手夺过了郑芝龙的刀,将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颤抖地说:“父亲所言甚是……孩儿……孩儿只有遵从……”
就在他正要挥刀斩下的时候,忽听一个娇柔地声音传来:“不!”郑森和郑芝龙都是一惊,纷纷寻声望去。郑森的母亲田川氏脚踏木屐,仓皇跑来。她扑到郑芝龙的怀里,面庞上带着盈盈珠泪。郑芝龙眉头一皱,厉声道:“你来干什么?还不回去!”
田川氏含泪摇头,对郑森说:“福松丸,这个人无论如何是你的父亲,请你不要杀他。”
“你住口!”郑芝龙暴喝一声,用力将田川氏推倒在了地上。
郑森大吃一惊,叫道:“母亲!”他将刀随手一抛,俯身将田川氏扶了起来。“福松丸,求你饶过你父亲吧。”她用双手紧紧攀住郑森那健壮的臂弯,悲戚戚地说着。
郑芝龙上前几步来,厉声道:“大木!你动手吧!将来你我在战场相见,同样是伦常惨变!捡起刀来,快将我杀了吧!”
“父亲!”郑森扶着田川氏不断地后退,已是泪水滂沱。“父亲,你去吧。”郑森一抹脸上的泪水,说:“他日咱们战场相见,孩儿定当退避三舍,以报父恩!”
郑芝龙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咱们家的水师舰队自会有大部随我走。不愿走的就归你统帅。愿你能好好利用,早日成为徐枫所说的‘民族英雄’。”
郑芝龙说完便将身一转,颇为落寞地走开了。郑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他忽然上前一步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刀。
“福松丸!”田川氏又惊呼了一声。而郑芝龙也是心头一紧,停下了步子。
郑森握着佩刀不住地发抖。他忽然仰头向天“啊!”地大喊了一声,使尽全身力气将刀一抛,随着一刀刺目的光影划过,“噗通”一声响,钢刀已落入了清冷的河水中了。
郑芝龙那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气才缓缓舒了出来,便又继续走了。郑森和田川氏紧紧拥抱在一起,哽咽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