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谈判是一件艰巨而又漫长的工作,绝非一两天就能完成的。关于边界和岁币的问题,双方在谈判的第二天就达成了共识。这让多铎感到了些许地惊讶。
其实,如果他知道了徐枫和洪承畴那日在谈判厅里密谈的内容也就不会惊讶了。洪承畴和徐枫心照不宣,第二天就达成了以淮河、秦岭为界,明朝向清国献岁币二十万,丝、绢各十万匹的共识。
这实际的一步走得顺利,但接下来的几步虚棋就要费些时日和口舌了。比如年号的问题,两国皇帝称谓的问题,虽无关谈判宏旨,但关乎两国脸面,竟是谁也不肯让步。
“明国需奉我大清正朔,两国国书必须以我大清年号为准。”多铎的语气颇为蛮横:“明国皇帝需称臣!”
“豫亲王莫要咄咄逼人。”徐枫说这话时显得不卑不亢,中气十足。
“好了好了,关于礼节的事咱们明日再议。”洪承畴忙拉了拉多铎的衣角,说:“王爷,今日太晚了,您早点休息,明使也要休息了。”
徐枫缓缓起身,向洪承畴和多铎行了一礼,道:“明清结为兄弟之国,两国天子以兄弟相称。至于君臣之礼……我朝断无接受之可能。”徐枫说完转身便走。
徐枫抛下这么一句话扬长而去,更令多铎心里郁闷。他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骂道:“南蛮子,果然蛮得很!”
“王爷息怒。”一旁的洪承畴说:“南朝携新胜之威,自然不会答允王爷的要求的。”
多铎斜眼将他一瞧,说:“洪先生,如果本王没记错,那个徐枫可是你昔日的幕僚。”
洪承畴尴尬地一笑,点头道:“是。”
“哼!”多铎站起身来,嘲讽似的说了一句:“先生果然桃李满天下。”然后也快步离去了。
徐枫出得门来见天色已黑,也微微吃了一惊,问身边的随从道:“我们进去多久了?”
“估摸着也有三个时辰了。”随从答道。
“那现在……”徐枫仰头望着天问着。随从立即回答:“刚入亥时。”
“亥时?”徐枫得想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大概是晚九点的样子。他“哦”了一声,便说:“时辰还早,咱们出去走走。”
“大人。”随从急忙拉了徐枫一把,说:“咱们来时,史阁部对小的千叮万嘱,叫小的一定要照顾好大人。这淮安城毕竟是……是鞑子的地界儿,大人还是回寓所吧。您有想要的,小的去给您买来。”
徐枫呵呵一笑,又拍了拍这随从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咱们就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每天闷在房子里,脑子都快变成浆糊了。”
他说着便大踏步走了。随从正要再劝,但也一时无语,只好紧紧跟了上去。
淮安本是繁华热闹的一座小城。但自从刘泽清劫掠之后,满清南来,这里便是萧瑟一片。大街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铺都上着门板,里面有没有人都未可知。
徐枫走在这颇为荒凉的街上,心中不免感慨,随口吟起了高中时学过的一首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篇张养浩的《潼关怀古》是徐枫上高中时学过的课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篇词他很快就背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记忆犹新。此时吟来,更是应景。
他回头问身后的年轻随从:“你知道这是谁的词吗?”
“小的不知。”随从有些羞愧地说着。
徐枫一怔,道:“莫非你没有读过书?”
随从低头道:“小的自幼家贫,虽上过两天私塾,但也没学到什么。”
徐枫喟然一叹,道:“是啊。在这个乱世活着已经不易,上学?那是太过奢侈的东西了。”
“只愿先生大才,能平乱世,去纷争,还我百姓太平。到那时,再振圣学,便也不难。”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地、柔柔地传了过来。
徐枫一惊,忙四下张望着。宽敞的街面上只有寥寥数人,但听这声音似乎是北方的,绝非淮安本地人士。
“大人,您看。”徐枫的随从一扯他的袖子,信手指向了路边的一个酒肆。
这酒肆只有一个小小的门脸,里里外外不过四五张桌子。所以徐枫走过也没在意。现在听这声音,酒肆里必然有一个女子,而且此人定然和徐枫有着一些联系。
他好奇心起,正要迈步上前去,随从又将他一拦,提醒道:“大人,您要提防这是鞑子的美人计呀。”
“不。”徐枫说:“这个声音我似乎在哪听过。”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酒肆里一片昏暗,只坐了一个酒客,看身姿像是一个女子。她头戴斗笠,遮挡着面容。身上穿着黑衣,宽袍大袖地,极不合体。
酒肆的老板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人。老人走过来正要说话,那女子又说:“老人家,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哎。”老人应了一声便又离去了。
徐枫越发觉得奇怪。他望了一眼在柜台倒酒的老人,然后才走到这女子身边,问:“这位小姐,我们可是相识的?”
“相识也好,不相识也好。先生既然肯赏光进来,何不坐下先饮一杯?”
徐枫也没有怀疑,轻轻地坐了。黑衣女子端起一杯斟好的酒,伸手向徐枫的方向递来。就在这一瞬,女子那雪白皓腕显露了出来。虽然油灯昏暗闪烁,但徐枫接下酒杯时仍能清楚地看到这女子玉指纤纤,美妙非常。
他的心里登时一紧,忙问:“你绝非寻常女子。快快说来,你到底是谁?”
黑衣女子顿了一顿,便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露出了俏丽的脸和又长又乌的头发。徐枫一瞧之下,惊讶万状,叫道:“啊!长平……”徐枫和他的随从正要行礼,但被长平阻住了。
“先生不可叫嚷。”长平公主低声打断了他。
徐枫强抑激动的心情,忙望了望左右,说:“公主,您怎会在这儿?”
长平叹息一声,说:“一言难尽。我和慈炯逃出京师以来,经直隶、山东,在登州坐船南来。可是到淮安时遇到了大风,我们的船翻了,我和慈炯也走散了。我上岸后,为了避人耳目只好改作尼姑模样。后来我听说慈炯在先生和钱谦益的拥立下已继承大统。我便渡江而来,没想到多铎大军南下,将我捉住软禁了起来。”
徐枫双眉一扬,说道:“没想到多铎的看守竟也是如此地松懈,让公主逃了出来。”
长平一声冷笑,道:“这可得谢谢多铎了。他将刘泽清凌迟处死,而关押我的士卒多是刘泽清的部下。他们听说先生来和议,便要我来找先生。请先生……先生设法带我和刘泽清的这些老部下们回南京去。他们背叛朝廷,确实该死。但如今他们也保护了我,也算是于国有功。”
徐枫皱起了眉头,说:“公主蒙尘,是臣子们的耻辱。只是他们……唉,多铎不会轻易放人,而皇上那边也不大好交代。”
长平点了点头,说:“若是好办,我也不来找先生了。”她说完又是一声苦笑,接着说道:“我两次求先生,两次都是让人棘手的事。唉,真是难为先生了。”
徐枫心中有愧,忙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半年前在北京我……”
“那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长平又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先生也有自己的苦衷,我明白的。”
徐枫不禁是热泪盈眶。他真想一把攥住长平的手,说一句“知我者,公主也。”但他即使再感动,再没常识,也知道冒然握住公主的手是大大失礼的。于是他强抑内心的激动,哽咽着说了一句:“谢公主谅解。”
长平含笑点了点头,又重新戴上了斗笠,站起身来说:“我这就要回去了,还望先生保重。”
她说完便缓缓走了。徐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也才明白她为何要穿着如此宽大且不合身的衣服,无非是掩饰自己的断臂而已。“好好的姑娘,竟断了一臂。”徐枫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