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面色阴沉,没有说话。柳如是坐在一侧,微微皱着眉头,一脸焦急地望着他。
过了许久,柳如是才轻启朱唇,缓缓说道:“牧斋,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你从鹤鸣楼回来一句话也不说?”言语中似有些埋怨。
钱谦益眉眼一挑,望了眼神色焦灼地柳如是,道:“不知夫人想让我说些什么?”
“你干什么去了?”柳如是皱眉问道:“下了朝也不回家,管家说你去了鹤鸣楼。我原以为你是去找复社的学子们商议如何救徐枫他们。可你却……为何是这副模样。”
钱谦益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如今的复社与当年的复社可大不相同了。他们只会吹大气,见了官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靠他们救人,恐怕很难。”
“我看你倒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柳如是发了一句牢骚,随即起身踱步到钱谦益的身后,轻轻为他按揉着肩膀。柳如是手劲很小,但所按的都是关键穴位,钱谦益只觉一阵酸麻感自双肩贯通全身,接着,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复社的子弟固是不如从前了,但那股子风气还在。”柳如是边按边说:“不然像冒辟疆、侯方域这样的人也出不来。我听说苏州那边的学子们又在搞什么揭帖,这可大大地不妙了。前些年搞的那个《留都防乱揭帖》锋芒直指阮大铖。可后来阮大铖得势,这帮人哪个有好下场的?哼!这回倒好,矛头指向了皇帝。这与造反又有什么分别?他们这样不仅救不了人,更会毁了复社呀。”
钱谦益陶醉似的将身子向后一靠,伸手轻轻抚摸着柳如是那皓白玉腕,闭目听着柳如是的话。“夫人说得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可如今是乱上添乱了。”
“怎么?”柳如是说话时,双手已开始按揉钱谦益的太阳穴。
钱谦益依旧闭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去鹤鸣楼时,见了一僧一俗。哼!一个自称是崇祯皇帝,一个自称是崇祯皇帝的儿子。”
“啊?会有这种事?”柳如是大吃一惊,手上也不觉停了下来。
“真是变生肘腋。”钱谦益苦涩地一笑,继续说:“这事关系到本朝法统。阮大铖不可能不过问。徐枫的案子想必会拖一拖吧。”
“可左良玉的大军……”柳如是不无顾忌地说了句。
“马士英已经调黄得功和刘良佐两部人马去抵御了。”钱谦益喃喃地说着,就像是说梦话一般,吐字也不是很清晰:“能不能挡得住,就看造化咯。”
钱谦益好整以暇,柳如是却是心怀忧急。她正要说什么,管家却一路小跑而来,说:“老爷,夫人。外面有一宫人宣旨,说是请老爷进宫面圣。”
“面圣?”钱谦益忽然将眼一睁,问道:“怎么忽然召见?”
“这……小的哪里知道呀。”管家两手一摊,也颇显无奈。
柳如是问道:“除了宣咱家老爷,还宣了谁?”
“没说,听那口气,似乎是在京的阁臣都要宣。”管家说。
柳如是点了点头,道:“牧斋不必忧心,既然是都宣了,想来不是针对你的。”
钱谦益点了点头,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还从未突然宣过这么多人,恐怕是出大事了。”
柳如是绕到钱谦益身前,郑重地说:“先去看了再说。”
钱谦益出门时,已是夜幕四合,华灯初上的时分。他望了望漫天的星斗,深深地一叹。
他步入紫禁城时,只见侍卫们面容严肃,宫人们也都提着灯笼行色匆匆,远不像平日里那般从容。钱谦益的心也不觉发起紧来。他的两道剑眉似麻线一般揉在了一起,面色也变得极为郑重。
“哟!是钱大人。”迎上来的是工科给事中李清。
钱谦益也是抱拳一揖,道:“不知皇上此时召见,所谓何事呀?”
李清也是大摇其头,道:“我也不知啊。这种事可从来没有发生过。”
“难道是……”钱谦益和李清想到了同一件事,不禁让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李清本能地伸手捂住了钱谦益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事态未明之前,不可妄自猜度呀。”
“是是是。是我莽撞了。”钱谦益尴尬地一笑,便与李清一道快步向奉天殿去了。
皇帝如此郑重其事地召见群臣,大多时候都是为了托孤。但这事关系国本,不可轻易说出口。但事实证明,他们都猜错了。
迎接他们进奉天殿的便是徐昊的贴身太监王肇基。“呦,两位大人一道儿来了,那可好了。”王肇基笑着将他们迎了进来,安排了座位。
在场的还有户部尚书张有誉、兵部尚书马士英、内阁首辅阮大铖、日讲官李景廉等十多名朝廷要员。钱谦益把眼一瞧,除了一些老宫人以外,在场群臣皆是茫然之色,唯有阮大铖轻摇羽扇,谈笑自若,便也猜知了一二。
“皇上驾到!”王肇基一声吆喝,大家急忙起身,跪拜了下去。徐昊一脸郑重地登上御阶,稳稳地坐了下来。“坐回去吧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群臣皆是哑然,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依规矩道了声:“谢陛下!”然后才起身回座。
“李景廉。”徐昊叫了一句。“臣在。”李景廉急忙起身,欠身答道。
“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徐昊道:“若此人真是崇祯皇帝的儿子,朕该如何自处?”
钱谦益此刻终于明白了。原来皇帝叫大家来,是为了验那自称是朱慈炯的身份。
李景廉好像早就料到皇帝有此一问,正要答话,但阮大铖却重重咳嗽了一声。李景廉忽一踌躇,怏怏答道:“陛下放心,臣当问之以穷,定叫此人无遁词。”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算那少年真是太子,李景廉也必故意刁难,千方百计地证明他的太子身份是假的。这场审问还未开始,结果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得了这句承诺,徐昊微微放心,道:“那就宣吧。”
“宣太子朱慈炯觐见。”王肇基高声一呼,那少年昂首阔步而来,面对众人的目光灼灼也毫无所惧。他走到御阶前,望了一眼徐昊,才微微欠身行礼,道:“朱慈炯见过皇叔。”
“殿……殿下……真是太子殿下!”张有誉身后的一名老宫人忽然颤声叫了一声,立即跪倒在地,含泪道:“殿下蒙尘,老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这老宫人名叫韩赞周,也是从北京南渡而来的。朱慈炯便是他自幼伺候的主子,如今见了焉有认不得的道理?
他说完之后竟然伏地痛哭,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另有几个宫人也纷纷出列,跪在了少年的身前,呜呜的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奉天殿悲声大作。徐昊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王肇基眉头一皱,怒道:“岂有此理,当着圣天子的面竟如此失仪!来人,拖下去!”
几名侍卫一拥而入,将这几个哭得如烂泥一般的宫人连拖带拽的拉了下去。
这一来,李景廉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还一句话没问,答案似乎已经揭晓了。即使是再愚钝的人此刻也该知道,这个少年分明就是朱慈炯无疑。
但徐昊交代的任务也必须得完成。于是李景廉清了清喉咙,起身道:“你真的是太子吗?”
朱慈炯答道:“我是定王。我的太子哥哥已死在了北京城。”
“太子既然蒙难,那定王殿下就该是太子了。”李景廉说了一句。朱慈炯没有搭腔,似乎是默认了。
李景廉又道:“我再问你,你既是先帝之子,不知你的日讲官是何人?”
“方拱乾。”朱慈炯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又叹道:“可惜他已死了,无法为我作证。”
“讲过何书?”李景廉穷追猛打似的问。
“《尚书》、《诗经》、《左传》。”朱慈炯仍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授书的地点可在坤宁宫?”李景廉眉头紧皱,吐出来的每个字都似是钉子一般,硬生生的。
朱慈炯微微一笑,道:“坤宁宫乃皇后居所,安能授书。”
“你南渡而来,是独身一人?”李景廉问。
“不。”朱慈炯顿了一顿,目光也沉了下来,说:“还有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是谁?”李景廉不等朱慈炯说完就急着追问。
朱慈炯将他一望,说:“便是当今的长平公主。”
李景廉吃了一惊,面前这人竟是毫不思索,所有问题都脱口而出,便又问:“那公主安在?”
“我们早已走散了。”朱慈炯说:“她是不是还在人世尚且不知。”
“大胆!”李景廉竟然恼羞成怒,暴喝道:“能为你证明之人或死或匿,如何证明你就是太子?快说,你是何人致使!”
朱慈炯望着他,反问道:“这些事即使是外朝的官员也不会全知道,我又怎能受人指使?”
“你……”李景廉面红耳赤,指着他说:“你分明是假的!究竟是何居心!”
朱慈炯逼进了几步,道:“李大人,当年你在北京为官,我父皇待你不薄,何以今日你要如此待我?左良玉大兵压境,满清鞑子也已发兵南下,我大明腹背受敌,而你还在揪着我的身份不放!倒是我要问你是何居心了!”
“放肆!”李景廉气得浑身发颤,立即跪倒在徐昊面前,道:“陛下圣明,定王殿下已死于北京,这个人必是假的!”
“定王死于北京,你又如何知道!”朱慈炯也高声质问。
“好了!”徐昊重重地一拍龙椅,站起身来嘶吼着说:“不管你们谁是真,谁是假,总之,想让我让位的,那可没门!知道吗?没门!”
阮大铖急忙起身,凑上前来说:“陛下息怒。这件事必有蹊跷。倒不如将此子交给臣,臣定查个水落石出。”
徐昊烦躁地一甩袍袖,道:“准奏!”然后就狼狈似的走了。这场荒诞的对质大戏就这样草草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