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恭顺王府异常的热闹。家丁婢女们做着大扫除,门前还挂起了红灯笼。一些不明就里的下人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全都是说“洪承畴先生要来了。”
果然,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一乘小轿翩然而来。待轿子落下,轿帘挑起,一位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缓缓而出。
此人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候在门口的孔有德急忙矮身上前,一把攥住这人的手,说:“亨九先生能莅临寒舍,不胜荣幸呀!”
“老爷不是请洪承畴先生吗?这个亨九先生又是谁?”徐枫问身旁的兰儿。
兰儿白了他一眼,说:“亨九是洪先生的别号。”
“哦。”徐枫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洪承畴与孔有德一番寒暄之后,便招呼身后的仆从们:“你们不用进去伺候了。”
“是。”仆从们笑嘻嘻地答应着。他们的老爷来别人家做客,自己也总能捞点好吃好喝的,因此也十分高兴。
孔有德领着洪承畴进了府来,孔四贞也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微微施礼,道:“洪先生好,四贞有礼了。”
洪承畴哈哈大笑,说:“四贞呀,你不可学你父亲这般酸腐,叫我一声洪伯伯就好了。”
孔四贞也笑了,便又叫了一声:“洪伯伯好。”
洪承畴更笑得起劲了。孔有德也很高兴,忙说:“在如今的朝堂上,亨九兄可谓是咱们汉臣的表率。我孔氏一门,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兄台的庇佑呀。”
洪承畴轻轻抬手止住了孔有德的话,笑着说:“瑞图,咱们今日只讲交情,不谈朝政,可好?”
孔有德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说道:“是是是,是兄弟冒昧了。”
洪承畴随着孔氏父女向前走着,边走边说:“倒也谈不上冒昧,只是朝廷的事太过忧烦,谈多了难免扫兴。”
说话间,三人便已步入了客厅。一张圆桌摆在当间,另有三张椅子。“亨九兄,请坐。”孔有德和洪承畴相互作了一揖,彼此落座,孔四贞也坐在了一旁。
随他们一同进来的是徐枫和兰儿。孔有德给了徐枫一个眼色,后者会意,高声叫道:“上锅!”
于是,两名下人分别捧着小火炉和铁锅走了上来,将火炉放在桌上,铁锅架在了火炉上。洪承畴伸颈一望,见这锅中已盛了热水,冒着滚滚热气,不禁笑道:“瑞图是想请我吃染锅?”
孔有德一捋短须,笑道:“亨九兄有所不知,咱们今日吃的这锅子,可与往日的染锅大大的不同,准保是亨九兄从未尝过的奇味。”
“哦?”洪承畴来了兴致,笑问:“如何奇法?”
“亨九兄莫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孔有德含笑说道。
这次是几个婢女依次上来,将手中盛着菜肴的盘子放在了锅前。洪承畴张目一瞧,有剥了壳的虾仁、有切成条状的牛肉、有去了鱼刺的河鲜,还有的就是一些寻常素菜了。
孔有德笑道:“国家不靖,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兄弟我只能以此薄菜来招待亨九兄,还望兄不要见怪。”
洪承畴哈哈一笑,说:“瑞图你太客气了。寻常百姓还都吃不饱饭,咱们有此一聚也是难得。不过,为兄可要说你几句。这些菜难得是难得,只怕还不足以担得起‘奇味’二字吧。”
孔有德不急不缓地解释:“这菜本是寻常,不足为奇。奇的是佐料。”
下人捧上来的是一个小罐,罐子打开,里面粘稠的辣椒酱尽皆倒入了锅中。
这次徐枫留了一个心眼,在辣椒酱中兑了水,中和了不少辣味。如果第一次吃到辣椒的洪承畴因味道太刺激而当众丢丑失态,那他徐枫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不一会儿,热水就已泛红,咕咚咕咚地冒起了红色的水泡。
洪承畴瞧了半晌,就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请教似的问道:“这鲜红鲜红的是什么东西?”
孔有德和孔四贞相视一笑,说:“亨九兄不要问,先涮一片肉尝尝。”
洪承畴也呵呵笑了,一边夹菜放入锅中一边说:“不知道你们父女两个卖什么关子。”
肉很快就涮熟了,洪承畴捞起肉片来一尝,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固了。徐枫、孔有德、孔四贞还有兰儿,都屏息以待,心里紧张万分。
洪承畴勉强地吞下肉片,向孔有德投来一个赞赏似的眼神,说:“既麻且辣,但又辣得霸道。哎呀!确实是天下第一奇味。老夫从来没有尝过。”
孔有德放心地一笑,说:“亨九兄喜欢就多吃些。”
“那是一定。”洪承畴越吃越喜欢,渐渐地也就不再客套了。
三人吃到尽兴,盛菜的盘子全都被一扫而空。下人们便又进来将火炉、铁锅还有盘子都撤了去。
洪承畴拍着自己的肚皮,笑道:“很久没有吃过一餐如此舒爽的晚餐了。瑞图,你请我吃的这个染锅可得有个新名堂,不能与寻常锅子等而论之。”
“是。”孔有德应道:“咱们今天吃的染锅与往日的染锅大大不同。它味道烧灼,似是火烤一般。于是我们的管家给取了个新名字,叫‘火锅’。”
“火锅?”洪承畴回头将徐枫一望,点头笑道:“这个名字改得好,恰如其分。”
徐枫忙下跪参拜,道:“谢洪先生夸奖。”
孔有德与孔四贞目光一触,两人都收了笑意。孔四贞吩咐下人道:“徐枫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吧。”她还不忘侧头对身后的兰儿说:“你也出去吧。”
“是。”兰儿应了一声,便依依不舍地与众家丁一起退了出去。她跨出门槛时还与徐枫四目一对,徐枫还给她扮了个鬼脸。兰儿白了他一眼,便轻轻把门关上了。
此时,屋中只剩下孔有德、孔四贞、洪承畴和徐枫。三人坐着,徐枫站在一旁。刚才还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就有些冷了。
洪承畴有些不自在,忙问:“瑞图,你如此郑重,可是有事要说?”
孔有德面色忧虑,吞吞吐吐地说:“实不相瞒,兄弟我心里的确是不好受。”
“因为何事?”洪承畴问道。
孔有德叹了一口气,硬起头皮来说:“亨九兄,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打开门去就只字不提,好不好?”
洪承畴了皱了眉头,点头道:“瑞图你但说无妨,我心里有数。”
“唉。”孔有德又是一声叹息,说:“亨九兄文韬武略,的确是难得的国之栋梁。不知以亨九兄的高见,咱们的大清朝能坐稳江山吗?”
此话一出,洪承畴勃然色变。他紧张地望了望左右,忙道:“瑞图何出此言?”
孔有德说:“你我都是大明旧臣,背主投敌,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光彩的事。倘若大清真得了天下,咱们自然是高官厚禄,也能名留青史。可一旦大清又被逐出了关去,咱们兄弟是跟着去呢,还是不跟着去?”
孔有德说话的期间,洪承畴的脸上已罩上了一层寒霜,此时越发得显得阴沉。
他思索了良久,颇为感慨地回忆起了往事:“崇祯十五年,我奉皇命,亲率十二万大军去解锦州之围。仗打到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八旗兵的厉害?所以我效仿赵国名将廉颇,固守营寨,与敌对峙。可是,崇祯帝听信谗言,一再催我进攻。结果松山一战,我军大败。唉,我在被俘期间也不断地在思考,这一战为何会败。后来我终于想清楚了。”
“君臣昏聩。”孔有德解答道
洪承畴双眼放光,说:“不错,正是朝中有着一帮庸懦的大臣。他们又辅佐着一位刻薄寡恩的皇帝。这样的天下能长久吗?”
孔有德说:“依亨九兄之意,大清入关是顺应天命,该当坐稳江山吗?”
洪承畴点了点头,说:“正是。明朝腐败无能,不足为惧。李闯和张献忠始终脱不了流寇本色,难成气候。这个江山,终是大清的。”
孔有德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是他给徐枫的暗号。于是徐枫上前来,低声说道:“洪先生勿怪,奴才可有几句话想说。”
洪承畴面现诧色,望向了孔有德。孔有德含笑点头,默许了徐枫的发言。
“那好,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洪承畴正了正坐姿,将脸朝向了徐枫。
徐枫施了一礼,说道:“洪先生说得一点不错。农民军成不了气候,大明朝也只能在江南苟延残喘。但是,他们一旦联起手来,恐怕会成为大清的肘腋大患。”
洪承畴眉头一皱,说:“李闯攻入北京,逼得崇祯帝自缢。此乃国仇家恨,明朝怎能释怀?更何谈联手呢?”
徐枫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回答:“明朝和李闯的矛盾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他们与大清则是民族矛盾。您试想,无论是姓朱的当皇帝,还是姓李的当皇帝,好歹都是汉人。可要是换了梳着辫子的满洲人当皇帝,汉人能心服吗?”
洪承畴叹了一口气,说:“昔日元人不也灭了宋室吗?既然元人可以,如今的满洲人自然也可以。”
洪承畴的这个问题倒是让徐枫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也还算是会随机应变,立即答道:“先生谬矣。元人灭宋不假,但那时的宋室衰微,以无可用之兵,无可战之将。再说了,元人即使灭宋,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钓鱼城之战,蒙哥汗殒命当场。忽必烈也不得不回师蒙古,争夺汗位。倘若当时宋人反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呀。”
洪承畴不屑地一笑,说:“当日宋室无力反攻,今日的明廷难道就有能力反攻了?”
“或许有此能为。”徐枫说:“如果他们和农民军兵合一处,大事不可知也。”
这话落在洪承畴的耳朵里犹如是当头棒喝。也难怪他惊讶,徐枫毕竟是知道抗战的。此时的局面真与抗战初期有些相似。于是徐枫照猫画虎,一通瞎说,还真说动了洪承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