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密报正放在玛格罗姆的手边。
半页纸面篇幅,不到五百字,记录者以完全客观的第三方立场,简练而详尽地描述了发生在八小时前的流沙之战。
“血吼领主”这四个字,在密报中出现了十一次。
血族和秘教驻守在流沙的部队全军覆没,四门暗月重炮和八具黑曜石傀儡落入蛮牙新兵手中。梵天首领与血吼领主结盟,人类势力首次踏足地幔层,所有蛮牙新兵的武装配备都是人类制造……
一系列关键词让玛格罗姆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作为黑暗裁决的四位议长之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八小时,如果运用得当的话,足以在地表世界颠覆一个人类国家。直到此刻才拿到密报,让玛格罗姆极为恼火,但却无可奈何。
战术板的电子信号无法穿透地幔层,通过吸血蝠将讯息送回,已是最快的方式。血族被称为“蝙蝠”不是没有原因的,堕落之城中随处可见这种丑恶飞虫,翼展超过一米,以动物血液为食,对磁场的感应度要远远强过信鸽,因此无论带到哪里都能飞回巢穴所在。
今天将密报送来的这只吸血蝠,已经在呼啸古堡养了许多年了,但偶尔还是会飞去堕落之城。玛格罗姆对养不熟的东西向来没有任何好感,现在看起来,蛮牙跟蝙蝠都是一样。
他很快纠正了自己的小错误——那个年轻的血吼领主,或许该称为披着蛮牙皮囊的夜叉。
任何高楼大厦,都是一砖一瓦砌成的。身在高处的上位者不仅仅要看,还需要聆听,脚下所有人的所有眼,才能成为自己的眼。
一头复活的夜叉。
玛格罗姆每次想到自己在跟如此诡异的存在打交道,都觉得充满了讽刺意味。要是这次没派出传讯人,恐怕对方的离间计早晚会生效,秘教和血族部队自相残杀的结局比现在也好不了多少。就衍生的连锁反应而言,或许更糟。
是个狡诈的家伙,而且绝不贪功躁进,直到彻底掌控局面才肯掀开底牌。
玛格罗姆反复看着密报,想象着屠杀场面,竟有点悠然神往。杀生杀到一定境界,就能算是艺术了。当然,那小子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只能归于屠夫式。野蛮、粗暴、装备压制,完全没有身为蛮牙、哪怕是假冒蛮牙的荣耀感,同时比人类更加贪婪,血族秘教拥有的战争秘器或许是他决意冒险的最大原因。
这无疑是场冒险,赵白城在赌全面内战不会因此而爆发。深渊也确实经不起真正大规模的窝里斗了,除了几十万蛮牙勉强还算经得起消耗,其他两族人口都远远不够看。第七议会自从叛出深渊,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反攻机会。他们跟人类的联手目的与赵白城不同,如果深渊没有足够的兵力抵抗,或许等来的将是无尽浩劫。
要是黑暗诸民能有虫子的繁衍能力……
玛格罗姆叹了口气,枯干的手指在密报上抚过,纸张无声无息化为飞灰。
“议长阁下,已经准备好了。”门来传来洪荒铁卫的禀告声。
玛格罗姆走出暗室,大门在身后隆隆闭合。两名身着重甲的洪荒铁卫不约而同竖直刺枪,向他行礼。玛格罗姆高大枯瘦的身躯裹着一袭黑袍,连脸庞都隐藏在罩帽之下,沿着通道缓步而去。也不知是阴影源自他的能力,还是被其吸引融合,整条通道一节节变得黑暗,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尽头,灯火才重新恢复光芒。
许多年以前,常有人用“大器晚成”来形容玛格罗姆,但现在还坚持这种说法的,连一个都找不出来。
他在青年时代一事无成,没有任何特殊天赋,心机智计方面也是平平。好不容易有机会跟黑巫师学本事,却被老师当成废物看待。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只在于他的偏执了。巫术中最低阶的【痛苦诅咒】他练了整整十年,到最后精神力的共鸣操控甚至纯熟到近乎零消耗便能施法的地步。这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个长老能够做到,但他却仍然充当着旁人眼中的笑柄,只会施放诅咒的黑巫师永远也别想位列强者之林,最多算个出不了师的老学徒罢了。
谁都没想到玛格罗姆又练了三十年,尽管秘教中人的寿命要远长于人类,他也进入了真正的中年期,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偶然的一次机会,呼啸古堡中需要几个仆役名额,玛格罗姆得知后心甘情愿顶上了谁都不愿意去顶的名额。不但每天干着诸如清理下水道之类的脏活,还得时时提防着堡内大人物心情欠佳,随手一挥便将自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变成血肉残渣。
前秘教议长在遭遇第七议会与梵蒂冈合力刺杀之后,身体状况一直很糟糕。玛格罗姆数年如一日,将从他屋子里排出的粪水污物当成圣物般研究,某次听闻前议长外出归来,便从自己的狗窝中颠颠跑出,拦下大驾。
他只差一点就没了命,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由于抢在护卫动手前,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服食一个教廷成员的尸油,要红衣主教以上的强者,您就能痊愈。”玛格罗姆如此说道。
前秘教议长阻止了拔刀扑上的卫兵,打量着这个满身污秽的族人,冷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尝过您的粪便,您体内还残留着圣光破坏力,所以就只能这么解。流金之书记录了这方面的学识,我恰好读到过。”玛格罗姆回答。
他不是恰好读到过,而是读完了整本流金之书。该书与秘教流金祖符一样古老,据传记载着所有物种的能力起源和生命密码,凭玛格罗姆当时的身份,拿到的当然是手抄本。好比教廷所供奉的圣经,每个信徒都能随口背出部分篇章,但真正谈得上倒背如流钻研入魔的,却恐怕连教皇都做不到。玛格罗姆从不离身的手抄本从头到尾都标记着密密麻麻的注释,其中有他的设想,有感悟,更有野心。
这一天是玛格罗姆的人生转折点,前秘教议长将他调到身边,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派人从地表抓回教廷能力者活活炮制。在服下玛格罗姆配制的尸油后,他的旧伤痼疾竟真的开始好转,并最终痊愈。
流金之书并没有如何提高能力的方法,因此把它当回事的人从来就不多。前秘教议长意识到玛格罗姆是个可造之材,又念在他连自己的粪便都肯入口,确实是一片忠心,便留在左右加以重用。
机会人人都会遇上,但不是谁都能像玛格罗姆这样善于把握的。靠着前议长的扶持,再加上他自己步步为营地发展势力、铲除异己,很快那些原本连眼角都懒得瞥他一下的秘教实权者,惊讶地发现威胁已近在眼前。
无论在人类还是异民当中,内斗永远不会消失。玛格罗姆在呼啸古堡的数十年间,每一步都走得如在刀锋。前议长只要一个眼色,甚至无需表示,他往往便能立即明白意思,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竞争对手以“忠狗”来蔑称他,传入前议长耳中后,玛格罗姆却显得格外平静,只说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褒奖。
前议长的死因至今仍是个迷,有人说是第七议会再次发起了刺杀,也有人说是玛格罗姆下的毒手。在全族公选中,玛格罗姆毫无悬念地接替了议长之位,反对者当夜突袭,至少有上百名强者被他亲手所杀。
十多万秘教成员这才发现,原来练一辈子低阶巫术,也能成王。恰恰是因为日复一日的修习诅咒,玛格罗姆对于精神力的细微掌控,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用砌墙来比方,他的底子比任何人都更加稳固浑厚,意念之强等于达成了对心魔的绝对免疫。所以当手握大权后,他够格接触到的所有高阶巫术秘法,无不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习成。
时至今日,玛格罗姆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出过手了,有时候也难免觉得无趣。
行走在呼啸古堡内部,陪伴在身边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他像许多迟暮老者一样,微微佝偻着身躯,脚步不急不缓,仿佛被当年的无尽争斗磨平了全部棱角锋芒。
地下室是古堡众多禁区中戒备最为森严的,玛格罗姆踏着蜿蜒石阶,一路经过二十七处警哨关卡,到达了最底层。
这一层的空间很大,从地面到穹顶,足有十几米之高。玛格罗姆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紧闭的封印之门,头罩下的眼眸如鬼火般亮了亮,随即无声叹息,探出鸟爪般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出一个符印。
数百黑巫师和血族神官联手绘制的封印法阵,被轻而易举地解开。如果有其他异民强者在场,恐怕会震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已代表了十二阶能力,足以跟凤凰女王比肩的传说领域。
大门洞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赤红血池,沸腾的气泡不断从深处涌起,每一次破裂声息都仿佛恶鬼低嗥。池**有七具镌刻着逆十字的巨棺,其中一具斜斜竖起,棺盖掀开,里面空无一物。
玛格罗姆盯着那具空棺,默然片刻,这才抬手虚引,将旁边一具巨棺从血水浸泡中凭空托出,靠在池边。随着他的弹指动作,三滴本原之血从指端飞出,没入巨棺表层所刻的逆十字花纹。
他就此木立不动。也不知等了多久,棺盖“咔”的一声,边角炸开细缝,跟着翻转着跟头整个飞出,深深嵌入墙体。
一只雪白无暇的赤足从棺中踏出,整个空间陡然静了静,就连血池中密密麻麻的气泡都不再生成。
这是个不着寸缕的绝美女子,身上类似于天然护甲的奇异组织遮挡了春光,色泽翠绿,一双眼睛也是绿得如同翡翠。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玛格罗姆,悄然绽放出的笑靥竟是令如此阴森恐怖之地都为之亮了一亮,仿佛被明媚阳光所充斥。
“别动手。”玛格罗姆却沉声低喝,如临大敌。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女子微笑着问,股后长尾竖起,尾梢轻巧之极地将湿漉漉的长发挽成发髻。
“你的死敌并没有灭绝,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一头活着。”玛格罗姆全神戒备,由于精神力急剧提升,眼眶中的苍白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夜叉?”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原始而魅惑的兽性流露,“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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