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海渐渐发起了抖,不单单是因为恐惧,更有极度的愤怒。在牯牛村,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现在他却在面对一个半大小子的威胁。
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赵白城最终并没有真的在罗广海身上开几个透明窟窿,解围的不是别人,而是宁老大。
“狗剩,行了。”宁老大神情异样地看了眼赵白城,同样在为他那种远超年龄的老辣震惊,转头冷冷道,“罗书记,狗剩爹妈死得早,野惯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你要是不想我选村长,言语一声就行,我这人向来识相得很。”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小家伙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了!”罗广海双手连摇,满脸苦笑。他实在是找不出更有力的说辞,只想回家去把傻儿子吊起来狠狠打上一顿。
“邱所长,老五还要跟你去所里吗?”宁老大望向早已傻眼的邱大嘴。
邱大嘴扫了眼围观人群,吞吞吐吐半晌,老远看到胡猛在拼命向自己打眼色,只得摇头,“这个嘛……老高弄成这样,怎么算?”
“没瞎的都看到了,他自己摔的。”宁老大一句话就把他顶得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高瘸子被邱大嘴弄醒扶走后,胡猛一帮人也跟着脚底抹油。临走时胡猛瞪着宁老五,目光怨毒,宁老五咧嘴笑笑,恶狠狠打了个呵欠。罗广海甩出几句场面话,见村民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鄙夷,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大哥,就这么算了?”宁老五舔了舔嘴唇,死死盯着罗广海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头满口仁义道德的猪。
“民不与官斗。”宁老大从牙缝里挤出回答,“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
当晚宁家摆了三十桌酒,除了罗广海家没人来,胡金花夫妇未到场以外,村里男女老少把大院坐了个满满当当,席位一直排开到门前稻场。宁老大起身向四方抱拳,什么都没说,举起酒碗干了个底朝天,其他几个兄弟也跟着照做。村民们心领神会,热热闹闹开始吃喝,家长里短尽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对白天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
看到赵白城跟宁小蛮一人捧个大碗,坐在门槛上边吃边说话,宁老大默默跟宁老五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面露忧色。
“这要放在几十年前,只怕谁都得怀疑狗剩是被黄皮子上了身。”宁老五唉声叹气,并没有多少退敌后的得意之情。
宁老大没作声,眉头锁得更深。赵白城如果没有超过同龄孩童的头脑,恐怕被胡金花活活打残了,要不是就是逃出门成了讨饭的,绝无可能挺到今天。宁老大知他出众,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更难得的是有义气有担待,却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别的不说,单单是从罗广海那傻儿子嘴里听来的秘密,他能一直藏到今天才在众人面前说出,时间机会挑得无不恰到好处,这份心机就已经足以称得上深沉。
以赵白城的年纪,说是厉害也就罢了,但要扯上深沉,那就已经不太像是正常孩子了。
自打出事直到今天,宁老大始终没问赵白城到底是靠着什么手段,连赢了七把单双。他觉得小家伙要是想说,迟早自己会说。现在看来,老五能从胡彪的埋伏下全身而退,赵白城在当中大概也不仅仅是胡搞一气那么简单。
转头再看时,小家伙正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碗中吃的已经堆得如小山一般,女儿还在给他不住夹菜。
“给你鸡腿。”宁小蛮已经来来回回往酒桌那边跑了七八次,生怕赵白城吃不饱,倒是没考虑他吃不吃得下的问题。
赵白城如今的饭量虽然不再像饿死鬼,但要放开肚子吃的话,还是相当离谱。他正抓过鸡腿往嘴里塞,宁小蛮的母亲又端着碗羊杂汤走了过来。
“狗剩,今天多亏你了。”妇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掌很温暖,眼神也一样。
“婶,没事。”赵白城吞下嘴里的肉,傻乎乎地笑。
妇人看了他很久,满脸爱怜,不知怎的眼圈却悄悄红了,跟白天提刀护夫的凶悍模样全然不同。宁小蛮在一边莫名其妙,刚想要问,却见母亲摆了摆手,回桌边去了。
“狗剩哥,等我们长大了,你还这样坐着,我还这样帮你夹菜,好不好?”宁小蛮出了会神,悄声开口。
赵白城上次被宁老五笑话是“便宜女婿”之后,宁小蛮见他总是别别扭扭的,今天才算是恢复如初。她看不懂母亲为啥心酸,赵白城却是懂的,此刻听她语气温柔,心头不禁一暖,“好,你要是给别人做媳妇了,我就到你家隔壁盖个屋……”一句话还没说完,宁小蛮两道小眉毛已经竖起,突然把碗往地上重重一搁,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白城张口结舌,不知道她又生的哪门子气——说是自己媳妇不对,说是人家媳妇又不对,难不成是想去做尼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皱眉叹息一声,端起羊杂汤,几口扒拉个干净。
娘们确实费劲。
回想起宁老五曾经的感叹,赵白城又叹了口气。
当晚宁老大带着宁老五,上了胡金花家。两人一进门,赵富贵的腿脚就弹起了三弦。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胡彪这个做小舅子的却连言语都没言语一声,他在家里提心吊胆了整日,只怕受了牵连。
眼看着煞星当真找上门来,赵富贵赶紧泡茶递烟,连话都说不大利索了,“宁哥,咋……咋有空来上俺们家玩来了。”
胡金花却要直截了当得多,阴沉着脸道:“别废话了,胡彪是我弟弟不假,可事情跟我们俩口子没关系。你们再怎么打怎么杀,全凭你们高兴,别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大嫂子,我来不是为胡彪的事。”宁老大客气地开口,并没有如想象中般当场翻脸,“我家老五你们也知道,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个成家的心思。我劝他劝到今天,啥用都没有,愁得脑袋疼……”
胡金花夫妇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狗剩这孩子很讨人喜欢,跟我家老五好得跟父子似的,我就寻思着,能不能把他过给老五,做个养子。将来老五年纪大了,身边没有媳妇,也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照顾照顾。宁家跟你们老赵家攀不上亲,要说过继,大概不怎么妥当。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大嫂子你觉得怎么样?”宁老大温声慢语,跟旁边鼓着眼的宁老五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富贵还没来得及说话,胡金花已经冷笑一声,断然回绝:“你的意思是让狗剩改姓宁?门都没有!”
“不用改姓,人住过去就行。”宁老大淡淡说。
“人过去?狗剩从我家一走,村里几百口人还不得犯疑心,以为我怎么着他了呢!我养他养到今天,你们一句话就给要走了?哦,你们做好人,让我跟老赵背骂名是吧?!”胡金花双手叉上了腰,俨然是要骂街的架势。
“你养狗剩养到今天,也没见你对他怎么好啊!”宁老五斜眼看了看站在屋角的赵兵赵勇,眼睛鼓得更圆,“咱不说饭能不能吃饱,狗剩平时穿的什么玩意?他爹死了这么些年,衣服早该烧了吧?我瞅着怎么还在狗剩身上套着呢?我嫂子早就看不过眼,要帮狗剩做新衣,可到底还是怕有人嘴不干净,骂她多管闲事。老子可没那么多讲究,憋不下去就去你妈的!我大哥现在来说这个事,是给你们脸,没有求你们答应的意思,别睡觉把头睡扁了!”
胡金花被他这么一吼,脸皮顿时紫涨,正要发飙却看到赵白城跑进门来,一手一个拽住了宁家兄弟,“大叔,五叔,你们咋都不问问我!”
赵兵赵勇一看到堂弟就吓得打起了哆嗦,唯恐大人待会儿打起来,自己说不定也会成为这家伙的练拳对象。宁老五怔了怔,愕然道:“狗剩,你不肯跟老子一块过?”
“谁要认你做爹了?”赵白城挤挤眼,神色古怪,“你要嫌在家气闷,我搬去住还不行吗?”
宁老大原本是怕胡彪日后报复,让胡金花刁难赵白城。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事,赵白城的日子就算再怎么不好过,自己出头也言不正名不顺。此刻见赵白城似乎另有想法,只得暂时罢休。
“狗剩,你自己是个什么打算?”走出胡金花家后,宁老大问。
“没啥打算啊!不想你们跟我大娘吵架,没用的。”赵白城若无其事地回答。
宁老大默然片刻,又道:“你今天跟大人放对,有些话恐怕连你五叔都没那个脑子说出来,到底是谁教你的?”
这次赵白城被问得一怔,挠了挠头,满脸茫然,“没人教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到了那个时候,主意就自己蹦出来了。”
“你当你脑壳里有孙猴子吗?还蹦,蹦个鸟!”宁老五见他脸上神色不像假装,更是奇怪。
宁老大心中也同样充满疑惑,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把话题继续下去。
过继一事既然不了了之,胡金花在其他方面也就没了干涉的借口。第二天下午,赵白城当真把铺盖卷搬去宁老五家里。宁老五看着那床薄得像纸的破被大骂不已,说赵兵赵勇两兄弟必定没有屁眼。赵白城笑嘻嘻的也不多话,上山逮了只又肥又大的山兔,晚饭时宁老五喝得晕头上脸,倒在炕上鼾声如雷。
等到被尿憋醒,宁老五晃晃悠悠起身,只听已经睡着的赵白城一边磨牙,一边含糊不清地骂了句:“老子日完他姐日他妹!”
宁老五暗自好笑,却也不知这小家伙到底是要日谁,撒完尿回到屋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床是空的,新被叠得整整齐齐。宁老五一开始并没在意,只当赵白城跑去找小蛮了,摸烟时才发现口袋里那张胡彪写下的欠条已经不翼而飞,顿时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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